永璐自问是个幸运的孩子。
额娘疼爱,兄长照顾,弟妹可爱,就是宫中旁的娘娘们待他都是极好的。
他也不曾郁郁不得志过,他及冠长成之时先帝正好驾崩了,抵足而眠的亲哥哥登基为帝,待他自然信重有加,他的满腔抱负都有处可施展,立誓要做第二个怡贤亲王。
但也总有人在他耳边嗡嗡,说他的幸运就差一步。
譬如明明为同胞兄弟,只因为晚出生一年,他就注定要屈居人下。
譬如先帝更偏爱聪慧机敏、少年老成的兄长和活泼讨喜的幼弟,他这个夹在中间的老二只是个围绕在兄长身边的陪衬。
譬如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譬如兄长只封他为哲郡王,而非亲王,是不是已经对他生出了忌惮之心了。
有额娘在,有哥哥在,这些话并不敢堂而皇之地在他耳边响起,却滋生在阴暗潮湿之处,抓紧每一个机会往他耳边灌风,似是无孔不入一般。
有时是闪烁飘忽的富有内涵的眼神,有时是刻意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有时是似是无意又似是故意的差别对待。
总有人铆足了劲儿挑拨离间,就盼着他和哥哥斗了起来,打个两败俱伤才好。
永璐面对着眼前状似满脸关切的肃亲王,微微笑道:“劳烦您老人家关切了,只是我于大清寸功未立,皇兄封我为郡王已经是天恩隆重了,我又如何会得陇望蜀,惦记着亲王之位呢?”
笑话,他哥封他为郡王,那是上头的三哥也只是郡王爵位、四哥过继给履亲王还不曾封爵,他若是初封就是亲王,难免有朝臣议论他哥偏私同母兄弟,也于兄弟情意无益。
无论是他稍稍建功立业一些,给哥哥一个封爵的由头,还是等小九长成后哥哥再度大封兄弟,他都是板上钉钉的亲王。
肃亲王捻着自己的八字胡,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憋出一个笑来:“哲郡王能这样想就好,我就是盼着你莫因着这些虚名与皇上生出嫌隙来。想来先帝若是能知晓你们如此兄弟情深,想来九泉之下便也能放心了。”
永璐虚假地对他笑笑,呵呵,这种打着对你的好的旗号明里劝谏暗中挑拨的招数,他还在总角之年就不吃这一套了。
转头就跟永琰告状。
八王议政的时代都过去多久了,怎么宗室这些老顽固还是这样,见缝插针地就想强插一脚进来?
永琰并不真将肃亲王放在眼中,却也厌弃他暗中行挑拨离间之事。
若非兄弟俩打小儿同食同寝一路过来的,永璐又是光明磊落的赤忱之人,见天的这样被挑拨,岂非真会有兄弟相争的祸患了?
他若是与自己的同母弟弟都闹翻了,少不得要安抚宗室,那就遂了肃亲王这样的宗亲之意了。
永璐将板栗仁抛在空中,再一口接住吃掉,不解道:“肃亲王福晋从前明里暗里与额娘有些不对付,被额娘申饬排揎了一通才安分了下来。怎么肃亲王还没吃到了教训,好歹也是铁帽子王,这样的不讲究?”
永琰将手中的地图放在桌案上,道:“当年显谨亲王膝下无子,其堂弟袭爵,封号也从‘显’改回‘肃’,才是如今的肃亲王。可肃亲王却与显谨亲王相同,膝下独子和孙儿都先他而去,将来袭爵的只能是他的堂侄。”
“他有意过继,可无论是皇阿玛还是我皆不准,他自然心中不甘。”
当年没有给显谨亲王过继子嗣,铁帽子王的大饼落到了肃亲王头上,他享过了好处,却要堵死后来人的路,如今却是千方百计想续上自己这脉的子嗣香火了。
可是不过继,那将来肃亲王的人选便是握在皇帝手中的,是皇帝的恩典,过继了则又不同了。如此,先帝不肯松口,永琰自然也不肯。
永璐心下有些了然,喝茶将栗子肉顺了下去:“怪不得,无儿无孙的人,也难怪这样任性妄为。”
铁帽子王,年纪又大,辈分又高,还断子绝孙了,可不就是无所顾忌,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么。
永琰笑着招手叫他过来,道:“我登基不足两年,原预备着给宗室们留些情面,谁晓得竟然有人敢这般拿着三分颜色开染坊,少不得得叫他们吃个教训才好。肃亲王既然自个儿乐意做这个出头的椽子,倒也无需咱们再寻摸这儆猴的鸡了。”
“他的事情暂且放一边,如今重要的是给你和妹妹们定下开府的地方,你且自己来选一选。”
永璐凑上前去,盯着那地图瞧,口中道:“我住在哪里倒是不要紧,要紧的是璟妘和璟宁的公主府得选好位置。”
永琰捏一捏眉心道:“从前留京的公主,不是与额驸的阿玛家住隔壁,就是对门,也是方便公主和额驸来往的意思在。可照我的想法,倒也不必如此拘束。”
比如康熙爷与孝恭仁皇后乌雅氏之女,固伦温宪公主,是康熙爷为数不多不曾抚蒙的公主,下嫁的是康熙爷母家,佟佳氏的舜安颜,公主府就落定在佟佳家的隔壁。
永璐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膝盖:“皇兄这可将我难住了,我也替妹妹们做不得主。璟妘的主意大,不如让她自己定。”
永琰便令小路子去请来固伦和恪公主与固伦和端公主来。
半晌,却只见璟妘抱着一岁多的皇长子绵宁婷婷袅袅而来,一来就将孩子往永琰手里一递,甩着腕子道:“这小子长得真快,如今真是坠手得很。”
绵宁失了香香软软的姑姑,落入阿玛硬硬的怀里,嘴一扁就要哭。
永琰也并不讲究什么君子抱孙不抱子,将孩子接了过来,从御案下拿出拨浪鼓左右摇着,熟练地逗弄着孩子,笑道:“你从慈宁宫一路抱过来的?那可不是坠手呢?怎么不叫宫人替你抱着?”
永璐也跟着笑道:“额娘说皇嫂养得精心,绵宁长得快,瞧着都像是两三岁孩子的身量了。”
璟妘拿着绵巾给咯咯笑的绵宁擦拭了一下口周的水渍,爱怜地抱怨道:“五哥你还不晓得你家的大宝贝儿么,我倒是想让宫人抱着,他哪里肯?一换了手就要哭。”
绵宁像是在呼应璟妘的话一般,张开双臂冲着璟妘伸手,哇呜哇呜道:“姑姑,姑姑,姑姑抱!”
永璐凑上前去逗他:“叫六叔,六叔抱你。”
绵宁在永琰膝头歪倒了身子,躲过这个挡着他瞧姑姑的人,冲着璟妘继续咧出一个露着八颗小米牙的笑。
永璐还不死心,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教绵宁:“六,叔,绵宁乖,喊六,叔——”
“喊,六——叔——”
璟妘在一旁哈哈笑道:“在绵宁学会喊人之前,六哥不知道得喊他多少回‘六叔’呢,真是倒反天罡了呀。”
永璐被她笑得脸红,做势要抓她道:“敢笑话六哥了,你这才是倒反天罡。”
璟妘忙躲在永琰的龙椅后,又露出半张脸来嘻嘻笑。
永琰抱着孩子动不得,挡在他们二人中间无奈地拉回正题道:“璟妘,怎么不见璟宁来?”
璟妘笑够了才从哥哥的身后挪出来,道:“富察夫人来慈宁宫请安,慧娘娘与皇嫂也在,妹妹与和敬姐姐如今正留在慈宁宫一同陪着说话,这会儿还不好出来。”
“富察夫人?”永璐一挑眉,“是哪位富察夫人?”
“还有哪位?是孝贤皇额娘的额娘,咱们也得喊一句外祖母。她入宫请安时还带着傅恒舅舅的夫人和女儿。”
“人过七十古来稀,富察夫人倒是好福气,”永琰若有所思,又问道:“那位小表妹又是什么年纪?可是瞧中了什么人家,来求额娘赐婚的?”
璟妘道:“表妹年纪尚小,只有十二岁。倒是不曾相中什么人家,我瞧着大抵是在等明年选秀,再不就是下一届。”
永琰以为先帝守孝为由,登基后并不曾急着选秀,最早也要等明年出了孝。
十二岁的确年纪尚幼,就是明年也才十三岁,刚刚够选秀的年纪,那想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只是富察夫人之前入宫请安时,带过富察·成玉,她就成了先帝的晋嫔,又带过福隆安,他又成了五公主的驸马,这回带了小表妹,永琰很难相信富察夫人只是带人来请安的。
璟妘倒是与哥哥是一个想法:“表妹生得花容月貌,又冰雪聪明,又是这样的门第出身,自然是想要求一门好婚事的。”
当年永琰和永璐选福晋时不曾选富察家的格格,富察家就深以为憾。
如今永琰身边唯有皇后一人,六宫主位虚位以待。而永瑞又与表妹年岁相当,又是永琰胞弟,将来一个亲王总是跑不掉的。也不晓得富察家是看上了哪个。
至于旁的年纪相近些的皇子,七阿哥院中的侧福晋有宠有子,八阿哥过继给了慎郡王,富察家却也未必瞧得中了。
永琰挑眉,他的后宫无论如何是不预备再纳一位富察家的贵女,至于永瑞,那只看永瑞自己的心思,他绝不会强求。
永璐听了璟妘的话,神色却微妙起来:“富察家钟鸣鼎食,鲜花着锦,还有富察夫人这样一位辈分极高的老祖宗在,待五妹妹下降,却未必不受委屈了。”
这正是璟妘所忧虑的,她叹道:“若论君臣之分,那自然璟宁是君,福隆安是臣子。可中间还有孝贤皇额娘的情分在,富察夫人又是璟宁正正经经的外家祖母,富察家又是正经国舅,碍于这样的亲戚关系,璟宁却也不好摆主子的架子。”
若是璟宁是个泼辣性子,她也不必忧心。偏偏这个妹妹是个最孝亲敬长、温顺乖巧的好脾气,如棉花扎的小兔子一般,软和到了人心里去了,璟妘对富察家印象颇为不佳,自然难以安心。
永琰不比他们二人忧虑,摇头笑笑,沉吟道:“富察家权势虽盛,又占了亲戚之便,可当家的傅恒却是个眼明心亮之人,怎敢让公主在富察家受了委屈?”
绵宁见三人都忽略了自己,又“咕咕咕”地叫了起来,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小手要璟妘抱。
璟妘一路抱他来早已经香汗淋漓,手臂酸软,便只摇动拨浪鼓逗他,又拿出帕子由他扯着玩。
她对着换了个姿势抱稳了绵宁的哥哥却道:“傅恒舅舅最是个明白人,可五妹妹下降,将来相处的却多是内宅女眷。将来富察家女眷是将五妹妹看作小辈,还是尊为公主,那可是不一样的。”
“若照我的意思,五妹妹很不必跟富察家离得太近,省得多生是非。”
远香近臭,离得太近了,妯娌婆媳间恐怕都不好相处。明明是公主之尊,可庶出的公主碰上嫡母的亲额娘和母家,轻不得重不得,也是尴尬。
璟妘叹道:“不提旁的,就拿今日的事来说,若是将来富察夫人将小姑子的婚事托给她,那她可是进不进宫来说呢?若是不说,与婆婆和太婆婆就住在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不好端出公主的款儿来,也是难相处。可若是说了,那她便得违心做事,平白插手进兄弟的后院来,堂堂公主反而要受旁人驱使了。”
慧娘娘和五妹妹都满意富察家这桩婚事,璟妘却觉得不好,是个面上光的。
只是福隆安的确是大好儿郎,文韬武略,样样来得,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富察家也的确是一等一的门户,就是乌雅家的门楣也是比不得的,她也不好拦,只是姊妹俩一同长大,心中难免牵挂。
“如此,还是隔开才好,”璟妘越想越不放心,“不如就将我和五妹妹的公主府离得近些,也好有个照应,不叫五妹妹枉受了委屈去。”
璟妘唯恐五妹妹没个同胞兄弟,慧娘娘膝下虽有个三哥,却又是个和五妹妹同样的好脾气的,叫富察家看轻了去。
永璐揽着她的肩笑道:“兆惠大人不如傅恒舅舅住的地方离皇城近,周围宅子反而更好活动些,咱们兄妹倒可比邻而居。三哥的郡王府也离那里不远,在他的郡王府和你的公主府之间择一处给五妹妹正好。前日见三哥他还叹息自己开府太早呢,不然就可与我一样挨着妹妹住了。”
他很能理解妹妹对富察家的警惕,她爱重五妹妹自然由爱生怖,对富察家多防备些,他也是一样么。
他就预备挨着璟妘住,虽然札兰泰瞧着是个好的,璟妘也是个有本事的,可他照样要确保扎兰泰若是哪日昏了头犯了混,那他委屈到璟妘头上的一盏茶时间内,他的拳头就能砸在札兰泰的脸上。
五妹妹有他们和三哥看顾着,也必不叫富察家爬到她的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