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
这还是沈筝第一次来。
三开间门面铺展在石基上,门口石狮卷鬃被擦拭得油亮。与普通衙门不同的是,京兆府衙门并非入门就是正厅。
穿过门廊,步过前院,正对着甬道的,才是三进正厅。
飞檐下悬着金字匾额,匾额题着上“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笔力遒劲,熊健有力。
兰其翼是京兆府的常客,甫一进门,东瞧西看,嘴上没把门的点评。
“上次就给你们说了,这柱角掉漆,得好好修整修整,都不听。”
“你们这门槛也太高了,谁能一下迈这么大步子,不如把一阶垫成俩阶,对你我都好。”
“还请兰公子跪下。”
“啊?哦。”跪下之后,他依旧天不怕地不怕,发表感言:“石板也硬,给小爷来个软垫。”
这般无法无天的模样,看笑了余九思,“人心中越是害怕的时候,嘴上的话也就越多,想来兰小公子也是如此。”
兰其翼一下不吭声了。
只要他不说话,就没人知道他其实有点慌。
京兆府尹还没来,沈筝在旁和张正冲描述案情。
兰其翼竖起耳朵偷听。
“参军也知,我阅览楼本就是伯爷的心血,许多规矩都是伯爷定下的,虽然伯爷今日未能前来,但本官也得遵着他老人家的意思......”
兰其翼眼睛提溜乱转,心想:今日永宁伯没来?
下一瞬,他又听沈筝道:“对,就是嘉德伯。本官也不知他老人家今日去哪儿了,严祭酒来了一会就走了,不知是不是他二位有事......”
然后不知张正冲又问了句什么,沈筝又说:“嘉德伯心胸宽广,半生致力于授业,对天下学子一视同仁。早在之前,他便与下官提过,国子监学子多不羁,让本官在开业当日多看着一些,以免他们与百姓发生冲突。谁承想,今日还是.......”
“唉,这是伯爷不想看见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今日之事,想必伯爷也是左右为难。”
张正冲听得一愣一愣,兰其翼的脑子也听成了浆糊。
什么意思?
师叔今日虽没来,但特意给沈筝他们打了招呼?
将自己扭送来京兆府,其实是师叔的意思?
师傅偶然提过,师叔这人最好面子,所以眼下对方为了面子,连师侄都不管了?
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畜生?
他大爷的,他早就看嘉德伯不顺眼了!去他大爷的师叔!
余九思终于明白,沈筝为何要跟着跑这一趟了。
......
兰夫人与京兆府尹几乎同时赶来。
二人在路上便已了解事件经过。
一进门,兰夫人便小跑到兰其翼身旁,又心疼又生气,一个劲儿地说他:“你在国子监待得好好的,干嘛要去阅览楼与读书人置气?你爹让你与读书人交好,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兰夫人是小村姑娘,眉眼却生得大气。
虽然身上有些习惯还没改过来,但已有一些大家夫人风范。
再者,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来京兆府了,有些事情,一回生二回熟。
只见她站在兰其翼身旁,对高坐公堂的京兆府尹李公天道:“李大人,是我兰家教子无方,给阅览楼带来了不便。您瞧,今日之事,需要我兰家如何配合?”
李公天还未开口,兰其翼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毛叫:“娘,是儿子受了委屈!”
兰夫人当没听见,又将云麾将军抬了出来:“李大人也知,我家老爷难得回京一次,我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不多,还望李大人不吝指点。”
此话看似服软,实则点明她母子不易。
对于她而言,男人不在家中,儿子又被惯坏,有些能用钱解决的事儿,自是不想过多纠缠。
更何况,此次事主身份也不低,就算不能交好,也不能交恶。
李公天不能说自己吃这一套,也不能说全然不吃这套。
毕竟他也是军中退下来的,早年间,他的妻儿也留守京中,故他颇能感同身受。
但对于兰其翼,他实在拿不出个好脸色——京中最能闹事的权贵小辈,就是他兰其翼!
“兰其翼。”他唤了兰其翼一声,兰其翼绷着眼尾抬起头来,听他道:“阅览楼是陛下亲批的文事重地,并非国子监私产,你却仗着国子监祭酒之徒的名头,纠集国子监学子寻衅,已是蔑视皇命。”
兰其翼脊背一紧,不可置信。
今日之事,还能把皇帝牵扯进来?
他还在发愣,李公天又道:“你在楼前撒银惑乱,致使百姓哄抢、秩序崩坏,是为‘扰乱官署所管公共场所’;更兼口出秽言辱骂他人、威胁百姓,行径更劣。”
兰夫人也陷入怔愣,问他:“你今日又出言威胁他人了?”
为何国子监学子前来报信之时,未有提及?
兰其翼嘴皮动了动,讪讪道:“我就吓吓那笨书生......”
就算他真冲上门去,顶多也就打人俩闷棍,不会真的杀人放火。
“啪——”惊堂木响,李公天怒目:“就吓吓?若那人出事,你兰其翼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本官还听闻,你撒银惑乱之后,还大肆叫嚣,说那些银钱,是你父兄在战场上厮杀而来的!既你知晓父兄不易,又如何敢那般大放厥词!难道你父兄血肉换来的金银与温饱,还不足矣让你珍惜吗!”
“啪——”
又是啪地一声,但这次不是惊堂木,而是兰夫人给了兰其翼一巴掌。
沈筝与余九思缩头对视。
兰其翼头被打偏半寸,不可置信捂脸:“娘,你打我.......”
“老娘打得就是你个不孝子!”说着,兰夫人又抬起另一只手,准备左右开弓,“你也知道,那些银钱是你父兄血肉换来的,竟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那种话,你将你父兄置于何地......”
说着说着她眼眶通红,第一次站在外人角度,打量起这个小儿子。
“你父兄拼杀而来的体面,快要被你丢尽了......”她别过脸,抬袖,狠狠擦过眼角的泪,“李大人,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今日您权当我不在。”
这就是不愿意掏银子息事宁人了。
沈筝微微挑眉,兰其翼这下才真的知道慌了,咬着余九思不松口:“他之前还踢了我一脚,我也受了委屈的娘,您不能不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