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锦印觉得今日之事,是老天爷在跟他作对。
一艘小小的楼船上,竟装着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官,且......还不止一个。
一张竹麻纸晃晃悠悠到了他眼前,左右飘荡间,仿佛在嘲笑他的倒霉与无能。
他彻底忍不住了,双手松开苏老板的脖子,又在半空中捞起那张纸,直接撕了个稀巴烂。
碎纸屑砸了苏老板一脸,莫锦印失控叫骂:“纸!你的破纸!都因为你的破纸!如果不是你要卸货,我岂会不让楼船靠岸!又岂会得罪沈大人、得罪伯爷,又这下好了,老子就算是死.....也要拉上你苏闵垫背!”
又有谁知,在今日之前,二人还是勾肩搭背、把酒言欢的好哥们儿。
苏老板低着头,视线逐渐落在碎纸上。
“还有办法!”他突然抬头叫道:“还有办法!我这批货是府学政要的,是官家的纸!我也是为了官家办事才这样的,我可以去找学政大人,找他求情!对,对,来人!备车!”
他在劳工手中疯狂挣扎,但那一双双手,就像一个个钳子一般,他愣是挣不开。
“你们疯了吗!”他扭过脑袋,看向那一脸狠色小少年,“你们的沈大人都走了,还做戏给谁看?还不快松开老子?不然码头完蛋,你们都得出去讨饭!”
“讨饭就讨饭!”吴小柱恶狠狠看向他,“我们的工钱,都是沈大人帮忙讨来的,你在船上骂沈大人短命鬼,我们都听到了,必须送你去见官!”
“短命鬼”三个字一出,直接激起了众怒。
“他骂沈大人是短命鬼?”
“我看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忌日!见官!必须送他去见官!”
“走!我们给你们开路!”
......
一连八辆马车,正缓缓行驶在柳阳府街道上,余九思与薛迈缀在车队最后,并排骑马。
自从码头离开之后,薛迈便沉默地跟在余九思身旁,一路上一言不发。
眼见着又拐了一个弯,要不了多久,众人便要到此行目的地——柳阳府学。
余九思又瞥了薛迈一眼,终是主动开了口:“谁把你喇叭给卸了?”
薛迈是个大嗓门,一天到晚话都多得很,今日突然沉默下来,余九思倍感不适。
“属下......”薛迈拿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跟个小媳妇似的看向余九思,“郎将......若属下方才真将那人给砍了,您真的会拿军功......”
“不会。”余九思掏出水壶豪饮一口,擦嘴道:“你算个蛋,本将拿命换的功劳,换你?不值当。”
薛迈一听,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
“那就好......您这么年轻的将军,咱们大周立国以来......都不多见呢。”
“你还真信了?”余九思似是不满,伸腿踹了他一脚,看着前面的马车道:“你知道......本将为何不拦你吗?”
薛迈想了一会儿,“因为属下易冲动,您想让属下长个教训。但郎将,属下说真的,属下下手有数的,顶多让他破点儿皮,也就吓唬吓唬他的功夫。”
他怒火上头,其实也就一瞬的事儿,等那瞬间过去,他脑子也就清明了。
“长教训是其一。”余九思看向他说:“因为他嘴贱,该唬。但......薛迈,本将也说真的。”
余九思突然认真起来,“咱们虽然是武将,但也不能随时随地都虎。你知道,辱骂朝廷命官之人,官府会如何判罚吗?”
薛迈摇了摇头。
他只知道,官员不能随便骂,但却不知道骂了的后果。
“杖二十至一百。”余九思沉声道:“杖刑之后,还有徒刑。徒三至五年。”
杖刑就是挨棍子,徒刑也跟服徭役差不多,不过是苦徭,啥脏活苦活都要干不说,有的脸上还要刻“役”字。
这个“役”,可是会跟人一辈子的。
薛迈闻言双眼猛瞪,不可置信,“几十杖下去,还有命活?还咋去服徒刑?”
余九思翻了个白眼,“你以为都是军棍?其中有门道的,不至于把人打死。所以往后遇事之时,你要将最冲动的那瞬间忍住,凡事先思考,再出手,知道吗?”
“属下知道了。”
薛迈骑着马往余九思身边靠,扭捏问道:“郎将,咱们也要跟着沈大人他们住府学吗?里头都是读书人,未来的官老爷们,属下有点儿不好意思......”
余九思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笑了起来。
“说不定在他们眼中,你还是未来的大将军呢。”
“真的?!”
“真的,但......大将军做事,都要先动脑子的。”
“动!我也动!”
......
“吁——”
成串的马车停在府学门口。
第一架马车中,沈筝第一个探出脑袋,下一瞬,她的眸子蓦然瞪大,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这是怎的了?”余时章狐疑看了她一眼,掀帘看了过去,嘴上还说:“门口有人堵咱们?”
看清外头场景后,他面上的神情也逐渐变得怪异,车帘缓缓落下,将里外隔绝成了两个小世界。
“好尴尬......”
沈筝想着方才看到的情景,又往车厢内缩了缩。
余时章梗着脖子,问道:“谁出的主意?”
“不知道啊。”沈筝摇头。
她都不认识府学之人,但方才站在人群最前头的老头,应该就是府学的周学正......吧?
二人坐在车厢内不愿动,但府学的人显然看到了他们,外头先是一阵骚动,而后传来了欢呼声。
“欢迎欢迎!欢迎欢迎!锣鼓队,接上!”
紧接着,就是一声洪亮锣响,震得沈筝耳膜都有些痛。
“欢迎伯爷、沈大人和诸位大人莅临府学指导,欢迎同安县学学子前来交流!炮仗队,再上!”
炮仗炸响,沈筝和余时章无助地坐在车厢内。
突然间,沈筝有些后悔。
“不该答应他们住府学的。”她说,“伯爷,现在下官感觉,那周学正......不像个正常人。”
余时章沉默片刻,掀起车帘,“来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