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
新人一齐转而向堂外,面向天地而拜。堂上灯火煌煌,夜里围聚在外头的人更能看得清楚。
苏遮月睁大眼睛望去,之前全听得旁人说辞,直到这时她才真正看清——
是他。
的确是虞戟。
然而却不是她印象里那般年少的样子。
少年瘦长的身量更加长开,冷漠的五官镀着风霜,俨然是成年的男子了。
若不是着意去看,苏遮月甚至不能在第一眼认出来,她不由想到那些仆妇说的话,经年的战役,人人称道的战功,却不知他在背后经历了多少。
如今世态清平,终于能和谢染修成正果,苏遮月也忍不住在心里为他感到高兴。
“二拜高堂——”
天地拜完,便是君亲高堂,既是王爷成亲,高堂亦指圣上太后,围观百姓愈发激动,拱着脑袋,一个挤一个地往里瞅,没人不想一睹圣颜。
贵人在内堂,身旁又有宫奴打着障扇遮掩,其实是外人挤破脑袋也看不见的,但即使如此,也挡不住群情。
“肃静!后退!”
栅栏前的官家护卫见这一片哗然喧闹声越来越大,兼有喝狂了的酒徒往前推搡,走过来拔出佩刀,厉声喝止。
声威赫赫,周围总算安静下来。
苏遮月方才已经不知被踩了多少脚,疼得都没了感觉,身子也被挤得前胸贴后背,这时方才得了有个缓息的余地,只听得最后一声宣唱响起,
“夫妻对拜——”
所有人都等着这最后一礼,堂上却无动静。
新人之间,各执一端,象征阴阳相合,永结同心的红绿缎子就这么停着,一动不动。
原是此间仪制,这新妇盖着红盖头,身上繁花似锦的礼裙又拘束,须得郎官先行礼,搀扶着新妇的婢女方才能使她拜下,也表出嫁从夫的妻德。方才两拜皆是如此,但这一回,婢女却迟迟没能等到北宁王的动作。
那堂上喊唱的公公一愣,过一息,又再次喊道,
“夫妻对拜——”
这回他声音比方才更高了一些,尖细又长,便是隔在最外围的苏遮月都听得耳朵震动,更不休说内堂的宾客了。
然而似乎依旧未有完礼,四周观礼的百姓都忍不住开始议论起来,“怎么回事?”“北宁王为什么不行礼啊?”“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别是今日这婚仪成不了了?”“这不可能吧,婚嫁都绕了整个新京,要是不成,谢家岂不是奇耻大辱……”
“肃静!”护卫再次拔刀厉喝,场上方才重新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瞩目等着堂上的礼成。
此刻府中堂上堂下宾客不下百数,更遑论还有围聚在外的,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新人的身上,怀疑的,惊奇的,也有不少看好戏的。
那唱喝的公公当是北宁王爷走了神,连着唤了几声“王爷”“王爷”“该行交拜礼了”都未得响应,正愁苦着不知如何是好,忽地边上一名小内侍过来,与他弯腰耳语了两句。
接着他往掌扇那头瞥了一眼,点了点头,小内侍回去后,他再次鼓足胸腔,中气十足地高声唱道,
“夫妻对拜——”
这一声下,周围的看戏的人原以为北宁王还是枯站不动,却不想他竟扭转过头,往人群中望了一眼。
这一眼扫过场上许多人,像是在寻什么,却又没有落到谁的身上,像是无着无际地游移了一圈。
再之后,落到新娘的身上,按着礼数,标标准准地行了一拜。
对面的婢女扶着新娘子也拜了下来。
谢天谢地,主持仪式的公公几乎是出了一身的汗,松了一口长气,这时才是真正欢喜地高声,
“礼成——”
唱声一落,观礼的百姓立刻高声应和起来,这回没有护卫再出声制止,场上如炸开了的油,热闹非凡,便连“闹洞房了”之类的调戏新妇的不敬之语都开始冒了出来。
虽有人对方才北宁王爷的迟滞有所疑惑,但此刻大礼已成,阖府上下一片喜庆祥和,谁也没这个胆子再议论什么。
一直等到堂上仪式散去,看无可看了,周遭观礼的百姓才渐渐回了永寿园。
苏遮月本来是想留下来,在那些客人中寻找宗璋的身影,但护卫已然开始清人,朱红色的大门一重一重地关上,也不容她再张望。
她只能跟着回了永寿园,路上又寻了几个茶酒司的婆子、仆妇打探,但似乎无人听过宗璋之名。
苏遮月只从她们口中听得还有几位世系的王爷,但都不在京城,封地在外,她们并不熟知。
苏遮月见问不出什么,又看天色已然浓黑,决定先回客店,既已来到新京,总能找到的。
此刻大半宾客还在永寿园里,回行的车马不多,苏遮月出了永寿园,正往朱雀大道去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喊,
“小兄弟,小兄弟!”
苏遮月起初不觉是在叫她,等到人到面前,才见得竟是个和她一般伙计打扮的人。
这人岁数不大,长相也甚是清秀,手里提着一袋纸包,只是面色看上去不太好。
“你在喊我么?”苏遮月奇怪地问,又见这人忽地捂住肚子,弯下腰来,不禁骇然,“你怎么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这人竟然直接“咚”地倒了地,将苏遮月吓得后退了几步。
她不知因果,陡然之间不敢相扶,隔了一会儿再往前看,见这年轻伙计额上全是冷汗,一口一喘地道,
“……我,我是荣和堂的伙计……这个是王府要的香药,今夜必得按时送去,就那一段路了,偏我腹中绞痛难忍,早先吃了冷酒,坏了肚子……”
苏遮月看着他手上的纸包鼓鼓囊囊,隐约透出一股甜香,想来就是所说的香药了。
那年轻伙计捂着肚子,想来又是一阵激疼,面容又是一阵扭曲,捱过去方喘道:“小兄弟,你帮我个忙,帮…帮我把药送去……”
帮忙送药……
苏遮月摇头道:“我帮不了你,王府守卫重重,我连门都入不得。”
这年轻伙计抱着肚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这是荣和堂的凭信,你,你拿给王府护卫看,他们会……会放你进去。”
苏遮月接过木牌,上面刻着荣和堂三个字,她心里还有顾虑,可到底也想去王府瞧瞧,犹豫了一会儿方才点头:“我帮你送,但是你怎么办,是否要去请郎中看?”
伙计摇头:“你只管去送,我,我自去茅房……”又问道,“你可知茅房在哪儿?”
苏遮月给他说了永寿园边的一个去处,看他撑起身体,摇摇晃晃,行路不稳,想去帮忙搀扶,又叫他推开,“我不碍事,你快去送药,药更重要……”
苏遮月也只好将他撇下,拿上药和腰牌往王府门口去。
走了一程,再回头去看时那伙计已经没了身影,应是已转入永寿园了。
她没再多想,加快脚步,直奔王府正门,这个时辰宾客已经全数进完,门前没有先前那么拥堵,但护卫依旧穿着甲胄,林立于外。
他们不是一般的护卫,北宁王府已经有一批看家的护卫,还有宫里支派来的禁军,再加上虞戟从沙场上的亲兵,一重重防护周密而森严。
苏遮月还未走近,便叫人喊住不动,她忙把腰牌拿给他们看,又将药包交出,言说自己是荣和堂的下人,过来送药的。
面对着比她高上两三个头,如同熊兽一样的护卫,苏遮月心里多少有些惴惴,说话时也加粗了声音,尽力仿着男子,那护卫看了腰牌,又看了她,便叫她等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忽然出来一个管事的打扮的人出来,和护卫招呼了,与苏遮月道:“跟我来吧。”
他没从正门进,只带着苏遮月往偏门去。
王府的面积很大,这一片离永寿园很远。
苏遮月一路跟着人,见屋舍众多,穿廊走巷,路上都有下人来回,却不见一个宾客,想是王府里的下人休憩干活的地方,与宴请宾客的正堂正屋都隔开了。
苏遮月本来还想进府去宾席宴上寻人,此时不由有些失望。
那管事走在前头,忽然回头一问:“今儿怎么你一个新人来送?陈四那小子呢?”
苏遮月想这人应当是那伙计的名字,诺诺答道:“他害了急病,不敢耽误,只能托我送来。”
那管事的哧了一声:“他这胆子也是够肥的了,今日是何等紧要的日子,还敢这么不仔细,倘是出了一星半点的岔子……”
他没有往下讲,但苏遮月抬头对上他的眼神,一阵凛寒,低下头,不敢答话。
适才接过香药时,她便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心慌,现在听得管事的言语脸色,像是这香药极为重要似的,那点子心慌的蓦地更重了。
这一路越走越深,廊道也变得闭塞狭窄。
两边只有高墙,又是夜深,烛火却点得却不算多,显得十分幽暗,若不是来回都有下人来往,间或有说话、脚步声响,苏遮月都要觉得自己不在北宁王府。
那管事带她到了一间门房,开了门。
屋里分了两间,有一扇青色的帘子遮着。那帘子没遮到底,也很透,有蜡烛的光亮透出来,幽幽的红色映在青色的帘子上。
“药给我。”
苏遮月把药给他。
那管事的接过药,拆开来仔细看了看,又在手里碾了碾,过会儿走到一张老木桌前,摇了铃。
过会儿便有一个小厮进来,那管事的与他低声说话。
苏遮月没听他们说些什么,只是见那帘子后头像是有什么声音,不待她仔细听,忽的一声凄厉的鸡叫,将苏遮月吓得全身一颤。
原是一个下人打帘子走出来,手里擒着一只鸡。
那鸡头歪着,像是已经被扭断了,血滴了一路,从里屋一直出来,开了外门又走了。
那管事与那小厮吩咐妥当后,见苏遮月目光惊愣地看着门外,问道:“你看什么呢?”
“鸡……”苏遮月忽的梗住了喉咙,接着像伙计一般低下头来,怯怯摇头,“没看什么……”
这是喜庆的日子,杀鸡宰羊的确也不少见,只是从未见过在屋子里的,而这管事和小厮都听闻了杀鸡声,却面色不改,像是习以为常。
从前在浮云阁里如履薄冰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苏遮月不敢多说多问,只当全未看见。
那管事的又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苏遮月,“这个拿回去,给你们掌柜的。”
苏遮月学着伙计的样子,双手接过。
想来应是药费,她只管等会儿交给那伙计便是。
那管事见她伸手时,手腕上一片莹白细腻,不由啧了一声:“你们药馆倒是不错,连伙计都是细皮嫩肉的。”
苏遮月心一惊,下意识地将手一缩,将银票折入怀中,
“药已送到,小的,可以走了吗?”
她想着离开时大概还能再寻寻人,谁知那管事的瞧了她一眼,又摇了铃叫了另一个小厮进来,
“把他送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