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吉的家人……唉,早几年就搬去外地了,现在还在本地的,就只有他的姑妈拉玛了。”扎西坎多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怀念:“你们如果想去了解情况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他姑妈家里看看。”
闻言,叶默与郑孟俊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定。
这是目前唯一且关键的线索,绝不能放过。
于是两人默契地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扎西先生了。”叶默语气诚恳地说道。
“不麻烦,不麻烦的。”扎西坎多连忙摆手道:“德吉的姑妈拉玛就住在我们镇上,离这儿不远,也就一公里左右的路。”
说着,扎西坎多招呼着叶默等人上了他那辆略显陈旧但擦得干净的小货车。
车子驶出马场,沿着镇子里碎石铺就的小路缓慢前行。
扎西坎多一边小心地握着方向盘,避开路边悠闲踱步的牦牛和羊群,一边解释道:“镇上一般不让外面的车开太快进来,主要是怕惊了牛羊,它们对不熟悉的车辆和声音容易受惊。”
在一种近乎步行的速度下行驶了十来分钟,小货车最终在一座典型的藏族民居前停了下来。
院子很宽敞,土石结构的房屋显得敦实而温暖,五彩的经幡在屋檐下随风轻轻摆动。
院子里,几位藏族妇女正围坐在一起,阳光洒在她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羊毛膻味。
她们手指翻飞,正专注地制作着一种色彩斑斓、纹样繁复的手工织品。
扎西坎多低声向叶默他们介绍:“那是‘邦典’,我们这的一种传统羊毛围裙,手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现在旅游发展起来了,做这个能卖给游客,补贴不少家用。”
其中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面容慈祥但眼角已刻满岁月痕迹的妇女,正是德吉的姑妈拉玛。
她见到扎西坎多带着几位陌生的、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游客的客人来访,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用藏语和身边的姐妹们说了几句,然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藏袍,带着热情而又略带疑惑的笑容迎了上来。
由于常年需要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拉玛的普通话虽然带着浓重的口音,但交流起来并无大碍。
扎西坎多快步走上前,用藏语夹杂着普通话,低声向拉玛说明了叶默等人的警察身份以及来意。
了解了情况之后,拉玛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更为庄重。
她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向叶默和郑孟俊表达了藏族特有的、诚挚的礼仪。
“警察先生,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是为了了解我侄子德吉的事情吗?”拉玛的声音温和,但提到德吉时,眼神不由自主地黯淡了一瞬。
“是的,拉玛女士,打扰您了。”叶默语气平和而尊重:“我们想了解一下,德吉当年……是因为什么原因去世的?”
闻言,拉玛抬起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脸上浮现出巨大的痛惜和无奈:“是肿瘤,医生说是绝症,脑子里头长了坏东西,没得治了。”
她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一点力量才能说出后面的话:“是在99年的时候,人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很年轻,才满20岁没多久……”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望向远处连绵的雪山,似乎想从那里寻找一丝慰藉。
叶默和郑孟俊沉默着,表达着无言的哀悼。
片刻后,叶默继续问道:“拉玛女士,我们还想知道,德吉在生前,有没有交往关系比较亲密的女朋友?”
拉玛摇了摇头,回答得很肯定:“没有,德吉是个特别懂事、特别好的孩子。他阿爸走得早,家里条件不好,他很早就出来,在扎西老板的马场里拼命工作,教人骑马,赚来的钱大部分都拿回来补贴家用,照顾他阿妈和弟弟妹妹。他自己……根本没心思,也没那个条件去找对象谈恋爱。”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侄子早熟与担当的心疼。
“那么,在97年的时候,德吉有没有离开过镇子,去过比较远的地方?比如……甘孜那边?”叶默抓住了时间点,谨慎地追问。
“有的。”拉玛点了点头,这个她记得很清楚:“就是在97年,大概是藏历新年过后不久,四月份左右吧。他那段时间老是说头痛,疼得很厉害。我们镇上的医生看了也没办法,他就自己一个人,决定去甘孜那边的大医院看看病。”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也正是那一次去检查,才……才查出来那个要命的脑瘤。回来之后,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没过多久……人就走了。”
说完,她深深叹了口气,仿佛那段回忆至今仍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听到德吉确实在97年独自前往过甘孜,而且时间点与桑玛失踪后的调查期高度吻合,叶默和郑孟俊的心中同时一凛,意识到他们已经触碰到了最关键的核心!
叶默稳住心神,继续深入了解道:“他是一个人去看病的吗?去了多久?”
“是的,一个人去的。”拉玛确认道,“我们这里的孩子,成年了就是大人了,很多事情都要自己扛。他阿爸不在了,母亲身体也不好,还要照顾两个更小的弟弟妹妹,根本走不开。所以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去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呢,差不多得有半年左右。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整个人都变了样,瘦了很多,脸色也非常难看,非常憔悴,回来没撑多久,就……就病逝了。”
听着德吉姑妈充满悲伤的叙述,想象着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独自背负着病痛和可能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沉重秘密,最终凋零在最好的年华,叶默和郑孟俊的心里都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感到异常沉重和难受。
沉默了片刻,叶默调整了一下情绪,问出了最后一个,也可能是最关键的问题:“对了,拉玛女士,德吉在去世之前……有没有特别向你们交代过什么事情?或者,留下什么比较特殊的东西?”
拉玛闻言,认真地思索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道:“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有一样。德吉在最后那段时间,反反复复跟我们交代,说等他走了之后,一定要把他带回来的那个木盒子,和他安葬在一起。他说那是他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带着走。”
“盒子?”一旁的郑孟俊顿时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什么样的盒子?大概多大?”
拉玛用手比划着:“就是这么大一个,长方形的木头盒子。”
她比划的大小,大约和一本大开的厚词典类似。
“盒子是什么材质的?您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叶默紧接着追问,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就是一个看起来挺普通的木头盒子,没什么特别的装饰。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们真的不知道。”拉玛摇了摇头,语气肯定,“那盒子好像是完全封死的,根本打不开。德吉也从来没当着我们的面打开过。我们尊重孩子的意愿,既然是他最后的心愿,我们也就没有强行去打开看。”
“那你们后来,是按照德吉的遗愿,将那个盒子和他一起安葬了吗?”叶默的声音保持着平稳,但眼神锐利无比。
“当然。”拉玛郑重地点点头,“在德吉走了之后,我们按照他的要求,请喇嘛念经祈福之后,就把那个木盒子放在他的胸口,和他的遗体一起,下葬了。就葬在我们家族后面的山坡上,那里能望见整片草原和雪山,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
听完了拉玛的叙述,叶默和郑孟俊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巨大的信息量和其背后所隐含的可能性,让两人都需要片刻来消化和思考。
正打算继续追问一些关于盒子更具体的细节,或者德吉从甘孜回来后的具体状态时,院子里突然热闹起来。
只见一个旅游团带着十几名游客走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妇女们手中的邦典和院子里的景象。
显然,拉玛和她的姐妹们需要忙于招揽生意了。
叶默见状,知道不便再继续打扰。
他和郑孟俊默契地没有再多问,而是以购买手工品的方式表达感谢和支持。
他们向拉玛等人购买了几条精美的邦典,又真诚地道谢并告别之后,才随着扎西坎多离开了院子。
回到康定县公安局为他们安排的临时办公室,叶默和郑孟俊关上门,立刻对今天调查到的所有情况进行了紧急而深入的讨论。
白板上,德吉的名字被重重地写在了桑玛和朱青扎布之间,几个关键的时间点被红线连接。
“叶队!”郑孟俊率先开口,语气中充满了推断得以印证的激动,但仍带着最后一丝求证:“现在所有的线索几乎都指向了德吉。你认为,事情的真相,是不是就和我们最开始推理的一样,朱青扎布就是被德吉杀掉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桑玛报仇?”
闻言,叶默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紧皱着眉头,似乎在脑海中飞速地整合着所有的碎片。
几分钟后,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异常清晰和肯定。
“可能性很高!”叶默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我认为,德吉当年选择前去甘孜,‘看病’很可能只是一个对家人说的借口,或者顶多是一个次要目的。他最主要的目的,应该就是去找桑玛!我推测,他很可能和桑玛约好了要在97年的转山会上见面,但桑玛却失约了,并且杳无音信。这让他产生了巨大的不安和担忧,加上他那段时间确实频繁头痛,于是便以此为理由,独自前往甘孜。他的真正目标,就是找到桑玛。”
闻言,郑孟俊的思路也被彻底打开,他随即补充道:“所以,德吉到了甘孜之后,不仅没有找到桑玛,反而很可能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桑玛已经神秘失踪的消息。于是,这个深爱着桑玛的年轻人,下定决心要找出真相。他利用在甘孜的半年时间,凭借其过人的心智和毅力,在暗中进行调查,最终发现了朱青扎布的罪行,并且杀了朱青扎布,为桑玛报了仇,是这样吗?”
“没错,逻辑链非常完整。”叶默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但随即又补充了一个关键点,“而且我认为,他最终做出杀人这个决定,极有可能是在医院明确告知他脑瘤无法治愈、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后。一个知道自己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的人,反而会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和决断力,会变得无所畏惧。否则,很难想象一个普通的二十岁青年,能有如此决绝的心态和缜密的行动力去实施谋杀。”
“那……德吉姑妈提到的那个和他一起下葬的神秘木盒子!你认为,里面装的究竟会是什么?会不会就是……我们一直找不到的,桑玛的……”郑孟俊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骨灰。”叶默直接说出了这两个字,语气沉重而肯定:“我认为,极有可能就是桑玛的骨灰。德吉在挖走桑玛的骸骨之后,很可能想办法找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或者通过某种途径,将桑玛的遗骸进行了火化,然后将火化后留下的骨灰收藏在了那个他精心准备的木盒子里。他将这视为对桑玛最后的守护和陪伴,并且最终决定,带着他最爱的人,一起回归生他养他的草原,长眠在雪山之下。”
听到这个推论,郑孟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十分震撼和难以置信。
他看着叶默,摇着头道:“可是,叶队,我实在是想不通……这一切,真的都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在身患重病的情况下,独自完成的吗?别说去谋划并执行杀掉朱青扎布这么危险的事情了,就说他是怎么查出桑玛的失踪与朱青扎布有关的?这一点就极其困难!而且,还有一个非常诡异的点,根据我们的调查,德吉在甘孜期间,并没有去找过桑玛的父母。按理说,他去找桑玛,第一站肯定是去桑玛的家里拜访她的家人,否则他怎么可能那么快就知道桑玛失踪了?又是从哪里开始调查的呢?”
闻言,叶默看着郑孟俊,眼神深邃,给出了他的分析:“阿俊,你别忘了扎西坎多和拉玛对他的评价。德吉不是普通的二十岁青年。他是草原上最好的骑手,勇敢、矫健;他很早就承担起了照顾整个家庭的重担,这磨练出了他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稳重和责任心;他能被那么多女孩子喜欢,甚至让扎西都想招为女婿,说明他的人格魅力和沟通能力绝对出众。这样一个年轻人,他的心智、情商、行动力乃至毅力,都绝非普通人可比。”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更重要的是,当他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生命进入倒计时,那种‘豁出一切’、‘无所顾忌’的绝望和勇气,会将他所有的潜能激发到极致。一个聪明、坚定、且知道自己很快就不需要为任何后果负责的人,是极其可怕的,可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也没有什么难题是他不敢去破解的。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先去找桑玛的父母……或许,他有他自己的打听渠道和调查方式,又或许,他出于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考虑,认为直接接触家属并非最佳选择。但无论如何,他最终做到了,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也恰恰证明了他的不凡。”
听到这句话,郑孟俊沉默了。
窗外,康定城华灯初上,远处的跑马山轮廓模糊。
而一桩跨越了数年、缠绕着爱情、疾病与复仇的悲情往事,似乎正在这高原的夜色中,逐渐显露出它惊人而凄凉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