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惟明突然抬手,示意梧惠别再说话。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前方,那道毫无反应的身影正在慢慢靠近,移动的节奏异常缓慢,却又坚定。没有任何回应的呼喊,声音在空气中消失,仿佛被黑暗吸收殆尽。
那个人逐渐靠近,在走入手电光所能照亮的范围,他的身形渐渐显现出来。眼神与它接触的那一刻,两人的呼吸在同一时间停滞。
那人的皮肤苍白,几乎透明,露出许多瘢痕,像凝固的血。更为诡异的是,它裸露的肌肤上生长着一层层彩色的绒毛——明显是某种真菌寄生的结果,斑驳、黏稠,看上去就像是某种异化的病变。最令两人感到恐惧的,是他空洞深邃的眼眶。眼球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疑似蛛网的不规则结构,且落满灰尘,仿佛他用以凝视之物从未存在。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却又像是被什么力量驱动,显得格外诡异。莫惟明迅速注意到,他没有左手,袖口下空荡荡的,断肢的末端被黑色的孢子包裹,渐渐消融在空气中。仿佛连生理的残缺也成了它的一部分。
看着那个人的模糊背影,不必谁来提醒,两人几乎是同时转身奔跑。尽管梧惠一瘸一拐的,但还是在莫唯明的帮扶下奋力前进。那人并未急于追击,只是缓慢地、机械般地向他们靠近,梧惠拐杖的敲击声似乎像一个无形的指令,指引着它的行动。
每一步都带着诡异的响声,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回荡着那阵步伐。不多时,两人便靠着墙气喘吁吁。尽管已经将那人甩掉了一段距离,莫惟明仍不乐观。他说,无论他们跑得多快,那人都会不知疲惫地追着他们。
“你得扔掉拐杖。”莫惟明这样说道,“那个人已经死了。他无法看见或听见,但这些菌丝能感知到任何震动。他靠这个追着我们。”他咬牙切齿,手电中的光线微弱而颤抖。
梧惠知道他是对的,但还是没有勇气扔掉那根拐杖。倘若之后遇到其他需要速度的危险又该如何?但……就算拿着拐杖,她的速度也快不到哪儿去。
梧惠的思绪还停留在莫惟明的话语中。
“这不就是你之前说的,会寄生在人身上的真菌吗?”她喘着气,声音略显急促,“我和殷社的一个年轻人之前也看到过类似的身影。恐怕,那个人也被感染了。但你说它会更、更低调一点,更像人类,为什么现在……烂成了这样?”
莫惟明看向她,脸色变得更加凝重:“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恐怕它早就变异了。这里的环境不同于外面,它不需要融入人类社会,也不需要伪装自己。”
“我明白了。”梧惠喘息着,突然回忆起她之前遇到的那个人,“对了!除了这些僵尸似的家伙,我还在某个走廊上遇到了吞枪自尽的人。那个人身上和身后的墙上,也有类似的斑斓菌丝……”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想起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
莫惟明的目光顿时变得深沉,心中一阵冷意。“你说的,是那个人……”他咬着牙,声音低沉,“可能也是我的熟人。”
“是、是谁?也是?还有谁?”
“她是个受雇于殷社的外人……尽管她和殷社有过多次合作,终归是在这次回不去了。”莫惟明缓缓说道,“现在追着我们的人……也一样,曾是个退伍的军医。我当时就觉得那身衣服眼熟,不像是腐烂多年的,没左手的特征让我立刻辨认出来。那个佣兵,在我先前见她时的举动就很反常。她说军医没事,但,果然她是知道的……一定是军医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寄生了,才让她逃离。但还是太迟了。”
“如果你早点遇到他们,是不是……”
梧惠没再说下去,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难过。她明白,莫惟明虽然表面冷静,但这对他来说,这一切自是会对他造成强烈的心理冲击。他只是让理性选择了麻木。
“没时间拿来缅怀什么。”莫惟明握紧了双手,“至少……我们有琉璃心在,应该不会轻易被寄生。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在这里待太久。”
正说着,那步履蹒跚的过去的友人缓缓逼近,眼看着距离越缩越短,两人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突然间,他们听到了一阵刺耳的爆炸声。
轰!
这声音撕裂了死寂的空气,穿透了走廊的金属壁面,直击耳膜。紧接着,金属走廊发出了嘎吱的摩擦声,整个走廊像是被什么东西震动了一样,天花板上,钢板夹缝间的尘土簌簌洒落,混杂着爆炸带来的轰鸣,整个空间充满了压迫感。
两人都有些失去平衡。爆炸的余波终于消失,他们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这时候,两人注意到,追来的被感染者停下了步伐,缓缓转过身,机械般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
这到底是……
……雷管!
他们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先前他们看到的储藏室存放了大量雷管。可能原本更多,都被什么人转移走了。是为了通过爆炸制造出一条新的出路吗?但这个方案他们分析过,是行不通的。莫惟明的眉头紧蹙,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虽然引走了那家伙……但在这种空间引爆炸药,真是疯了……”
他的不解加剧了紧张的气氛,但眼下没有时间去深究。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有爆炸声传来。这一次,爆炸发生得极为接近,声波震得两人再度失去平衡。热浪带着强烈的压力席卷而来,金属与混凝土的碎片四散飞溅。
他们本能地想要逃跑。可是,整座地下建筑的结构早已变得脆弱。眼前突然暗了下来,上一层的钢板和水泥板轰然坠落,几乎将他们完全封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这些建筑残骸劈头盖脸地坠落,耳边传来剧烈的轰鸣和崩塌的回音。
他们避开了初次坠落的物体。但是连锁反应已经发生,他们无法回避更多的坠落物。莫惟明心里清楚,梧惠是不能快速跑动的,如果强拉着她反而会导致伤口崩裂。就算他只顾自己一个人逃,也绝不可能在这场混乱中幸存。
他和梧惠护着彼此的头,双手掐在对方的肩与上臂,靠墙蜷缩着蹲了下来。噪音持续了一阵,恐怕附近很大一部分区域都受到牵连。
轰鸣声渐渐弱化。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逐渐消散,周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他们开始能闻到,空气中扩散来了特殊的焦味。莫惟明敏锐地察觉到,这股煳味中夹杂着淡淡的化学品的特殊气味,幸好剂量很弱。
尘土像细小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天花板和墙体的金属破裂声在慢慢减弱,偶尔还有几块钢板和水泥块掉落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中,却不再那么震撼人心。过了好一会儿,两人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周围的钢板和水泥砖块堆积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结构,这一结构恰巧给了他们一个暂时的庇护。
深邃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在空间里摇晃,几乎无法穿透厚重的尘土。莫惟明看到它了,它掉在离几人很远的堆砌物的缝隙。一阵闪烁后,那一星半点的光也完全消失,不知是彻底耗尽了电量,还是被摔坏了重要的元件。
梧惠的耳中传来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心跳依然无法平复。她睁开眼,眼前一片混沌,四周的尘土让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细细的灰屑轻轻飘落,时不时打在脸上,带来微妙的刺痛感。她咳嗽了一声,胸口的压迫感让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恢复一些清晰的意识。空时不时还有某种金属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仿佛建筑的其他部分还在缓慢崩塌。
她感觉到身体被某种坚硬的物体压制,不能自由活动。她微微动了动身体,却感到一阵钝痛袭来。她的动作也显得笨拙,受限的姿势让她不由得有些慌乱。她试图用力调整自己的位置,但无论怎么调整,都感觉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每一次动弹,都会导致肌肉的酸痛不断积累。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似乎整个空间都在收缩,周围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
短暂的调整后,梧惠再次试图移动她的身体,还是动弹不得。她转动手臂,然而被卡住的姿势让她感到无比别扭。四肢无法自由活动,身体也被困在一个极为局促的位置,感觉越来越不舒服。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慌乱。她试图忍住不发出声音,但心脏的跳动异常剧烈,似乎每一次的撞击都让她的胸腔感受到沉重的压迫感。
“我——我动不了。”
“……别慌。你能活动的范围有多大?”
就在一尺的距离,莫惟明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她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梧惠立刻回答:
“我现在的姿势很别扭。不过……稍微有一点点让关节活动的缝隙。”
“还好。时不时动一下,当心血液不流通。你看看能不能推开一些轻点的碎石,腾出更大的空间?”
“我试试吧!”
梧惠做出尝试。她的拐杖还在手边,却被牢牢卡住,在有限的空间里形成一个支点,让动作更加受限。她借着仅存的力量抽动自己的拐杖,却听到什么东西松动的声音。她不敢再动它,生怕现有的结构被破坏,将自己彻底卡死在这里。
“做不到!”
“先别紧张。你有受伤吗?”
“还好!应该……没受什么重伤。好像是拐杖卡住了什么,让我这里有一点点活动的空间。我大概摸了一下身上,没有皮外伤,但应该有几处瘀青……”
“那就好。这都是小事。”
“你呢?你怎么样了?”
“能跟你说话就是没事。”
“……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吗。”
“对吧。”
话虽如此,只有莫惟明自己知道,现下的处境有多糟糕。他的呼吸很沉重,但梧惠暂时没有察觉异样。他静默了一会儿,微微抬头,显然感受到了重压的疼痛。尘埃尚未落定,空气依旧稀薄,呼吸仿佛在其中越发艰难。
他能感受到压在自己胸口的物体,仿佛有千斤重的铁块压住每一寸肌肉。他的脊背也被钝痛笼罩着,意识一度模糊,额头渗出的冷汗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的身体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他微微抬起头,试图更靠近缝隙,让自己能更容易地呼吸。虽然并没有明显的剧痛传来,但他心里清楚,这种压力有可能对骨骼和内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他的话语很平静,像是在自我安慰,“总得想点办法……”
莫惟明咬紧牙关,身体在这一刻异常沉重,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紧绷,感到疼痛逐渐从肩膀蔓延到脊背。尽管这让他难以承受,但是,越是这样的环境下,越需要保持冷静,越快脱困,才有机会活下去。
“真是够了,”黑暗中的梧惠哀叹,“这种动弹不得的处境居然还有第二次。”
莫惟明愣了一下,问道:“第一次是什么情况?”
“第一次是……上船之前,殷社的人把我关进了行李箱里。我被麻药迷晕了。”
“你——你竟然能容忍这种待遇?我先前以为,九爷的人和你沟通过,最多是威胁。他们怎么能用这种龌龊的手段!”
“你还有脸说?!”
只是稍微用力了些,梧惠就感觉到胸口的挤压感更严重了。她立刻调整呼吸。莫惟明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后,只是默默抛出一句:
“别激动。”
“你他妈的……不提还好,本来殷社怎么对我的事儿都要忘了。真是越想越气。”
莫惟明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