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赛台上,华盖如云,锦幡招展。和帝端坐于九龙屏风前,赭黄色的龙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身侧的长孙繁缕一袭绛纱宫装,云鬓上的金步摇随风轻摇,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元持悦今日特意着了身胡服,显得精干清爽,腰间蹀躞带上悬着一枚莹润的和田玉佩,发间的累丝金凤簪昭示着她的地位。她微微欠身,与金成寅道:“听闻王世子在大瀛时,就是父皇马球队的一员?”
“承蒙先帝垂爱,臣有幸在御前马球队效力三载。”金成寅身着本国朝服,鎏金护腕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流彩。
“父皇酷爱打马球,不是高手,可进不了他的马球队。”元持悦两眼一弯,语气里尽是受尽襄帝宠爱的骄傲,“小时候跟着父皇在这里看马球,兴许我们早已见过了。”
“能搏陛下、公主欢心,成寅倍感荣幸。每每思及先帝亲赐的七宝球杖,仍感佩于心。”金成寅恭维道,心里的苦涩却在腹中翻涌——当年如无一技之长搏帝君喜爱,他在长洛的日子会更加艰难。
“世子嫔呢?”元持悦转向柳若蘅。
柳若蘅顿了顿,嫣然道:“回禀长公主,王世子从大瀛回到新罗后,就在新罗贵族里发扬马球,妾跟着学了一些,不过,后来身子不济,就未执过球杖了。”
元持悦的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世子嫔若是有兴趣,等他们打完,就与我们一起玩一玩。”
柳若蘅莞尔,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却不再接话,任由簇金绣的裙裾在阳光下铺展如花。
礼官高唱赞词,侍从们手执孔雀羽扇轻轻摇动,带起阵阵香风。鞠场上,左绯、右绿两支队伍已在马上坐定,场边适时地奏响鼓声,与丝竹之乐交织在一起,更显示华贵气象。
元持悦手执鎏金马杖,连击鞠壤三次,正式开球。
哨声一响,左朋金吾卫司阶方定率先抢得一球,夺得初筹,观众席爆发出了热烈掌声。一炷香后,右朋前锋裴敬风亦打入一球,局面打平。
“长姐,这回的彩头是什么呀?”和帝问元持悦道。
“七宝鞍。”元持悦命人掀开彩头,“西域进贡的七彩宝石镶成的马鞍,陛下觉得如何?”
“甚好。”
“陛下,臣还准备了博彩礼,是西域进贡的十匹骆驼,方才大将军押了左朋胜,又加了只孔雀,王世子押了右朋,加了张虎皮,陛下呢?”
“博彩还是得开局前就猜,朕此时再押,岂不成耍赖了?”
元持悦娇嗔道:“陛下小气。”
“好吧,那下一场,朕加象牙一对如何?”
“谢陛下。”元持悦这才满意地坐下,接着观望第三局。
只见裴敬风俯身燕掠,球如流星般进入框里,场上再一次爆发出山海般的欢呼。
“右朋胜!”礼官高呼。
“哈哈,难得见大将军输了。”和帝调侃道,“大将军,下一局你可要挣回来呀。”
“陛下,这有何难?”林堃远都未发话,元持悦手拿蝙蝠纹彩宝球杖,向金成寅道,“本宫与大将军对战王世子与世子嫔可好?”
……
见金成寅与林堃远都未作声,和帝垂着眼帘,端起缠枝莲纹的茶盏,轻轻吹了一口:“长姐,你是高手,可别欺负人家世子嫔。”
“陛下这就有所不知了,大将军可是个新手,一次马球赛都没有参加过呢。”元持悦走到林堃远面前,指尖拂过林堃远的鳞光甲胄,“不知大将军在江南可打过?”
林堃远倏地后退三步,刻意与她拉开距离:“臣虽未在江南执过球杖,但自入长洛以来,也会在休沐之时与大营将士一较高下。”
元持悦却像未听到一般:“陛下,我也没有占王世子便宜吧?”
呵。和帝也不知元持悦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拍了一记大腿,问金成寅道:“王世子意下如何?”
金成寅看了一眼身边人:“熙妍几年没有打球了,身子才恢复了些,马都骑不稳,就不上场了吧?臣与长公主分别担任右、左前锋一较高下如何?”
被金成寅拒绝,元持悦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与和帝撒娇道:“陛下,王世子惯会欺负人。”
让金成寅和我对阵她和林堃远,这不就是想与世人宣告,她与林堃远是一对?柳若蘅敏锐地读到了元持悦的用意,遂轻笑道:“陛下、长公主,妾身许久未打,甚是想念从前与王世子击球驰骋的时光。妾愿意参加。”
然后她手指触到金成寅的掌心:“也请世子原谅熙妍吧。”
“世子嫔爽快。”元持悦转身与林堃远道,“大将军呢?”
林堃远二话没说,起身拿杖便往鞠场走去——
“渤海细作藏于长公主马球赛,欲加害新罗王世子”,这是早上他收到的消息——金成寅若在大瀛出任何事,大瀛又会动荡不安。
“贤浩也是马球高手,不如请贤浩一同参与?”
“大将军想得周到,严娘子、程娘子、还有宋将军早都报了名,不如一同热闹一番。”说罢,元持悦拉着柳若蘅,“世子嫔,带你去更衣。”
不多时,柳若蘅翡绿色的身影自锦绣帷幕间翩然而出,她挽了一个同心髻,鹅蛋脸上不施粉黛,反倒衬得眉目如墨,唇若点朱,宛如一株新抽芽的翠竹破开满园秾艳。场边观战的贵女们不由交头接耳——这般英姿飒爽的模样,与那日恭顺端持的世子嫔判若两人。
元持悦抚掌道:“世子嫔果然是艳惊长洛的大美人,难怪王世子的眼神一刻都不愿挪开。”
“来,请这边选马。”元持悦将她带至马厩旁,“这些五花波斯马是专门为世子嫔挑选的。”
“陆庄主,愣着干嘛?”见陆茂玄如个木头人般站在一旁,太仆寺丞骂道。
陆茂玄这才从柳若蘅身上回神,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启禀公主,奔帆庄的马认人,就算脾性再温和,若是骑的人不对,也不容易驾驭。”
元持悦瞬间双眉竖起:“太仆寺找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殿下误会了。”陆茂玄赔笑道,“这些都是脾性极为温和的良驹,不如请世子嫔先试一试?”
“荒唐,这么多匹马,让世子嫔一匹一匹地去骑吗?”太仆寺丞又骂,“还不赶紧挑几匹出来?”
陆茂玄低头赔罪道:“就试三匹如何?”
这个奔帆庄庄主行事倒是聪明,元持悦心想,这么一拉扯,三匹烈马,无论世子嫔选哪一匹出了事,都赖不到奔帆庄头上,于是摆了摆纤指:“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选个马费半天劲,柳若蘅心中正疑惑,却见一匹烈焰般的马儿欢腾地朝自己奔来,它的缰绳原本握在林堃远的手里。
坠秋?是坠秋!我的宝贝坠秋——坠秋摇摆着自己的尾巴,拿它的脑袋使劲往柳若蘅身上蹭了蹭。若蘅喜不自禁,却硬是把笑容挤了回去。
“陆庄主说的,‘马选人’就是这个意思吧?”林堃远把马鞭奉到柳若蘅手上,“世子嫔,可还喜欢?”
柳若蘅轻抚马颈,指尖掠过油光水滑的枣红色皮毛:“喜欢,多谢大将军。但是公主已经帮我选好了,就那匹吧。”
柳若蘅指着陆茂玄手中的波斯马道。
“世子嫔,依在下看,不如用大将军牵来的这一匹。”陆茂玄紧紧攥着缰绳,并不递给柳若蘅。
嗯?见陆茂玄神色有异,柳若蘅心下忖度,有人要害我吗?谁?元持悦、程安饶还是严婧璇?柳若蘅扫了一眼从帷幕里走出的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面色如晦的元持悦身上。
我与元持悦有什么仇?柳若蘅虽不解,但仍含笑道:“不用了,陆庄主是行家,你说好的,必定没错。”
元持悦原本阴下一半的脸色这才转暖过来。
柳若蘅接过缰绳,反正无论如何,不能让繁缕和旁的人,落定我的身份。
嘶——坠秋突然昂首嘶鸣,前蹄重重刨地,溅起的碎草尘土在阳光下纷扬,见主人并不牵它,它故意张开马齿,围着她疾驰起来,鬃毛在风中扬起赤浪,尾巴甩得劈啪作响,惊得场边众人惊呼退避。
“熙妍!”金成寅飞奔而来,而繁缕也紧张地从观赛台上立了起来。
柳若蘅立在中央,纹丝不动,心里念道:坠秋啊,我的宝贝坠秋,快停下来吧,你再这么下去,他们可是要认出我来了。
可是坠秋依然围着柳若蘅与林堃远吐口水,柳若蘅蹙着眉,只好寻求林堃远的帮助:“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坠秋,来。”林堃远一把抓住缰绳,从袖中摸出一块方糖哄它。
可坠秋对这个平日里的美食丝毫不感兴趣,耳朵倒到了背上,冲着柳若蘅呼哧呼哧地生气。
“它喜欢你。”陆茂玄的声音响起,“长公主,不如还是让世子嫔用大将军牵来的这一匹吧。”
“这样不服管教的烈马怎配得上本宫的马球赛?万一伤了世子嫔如何是好?”元持悦睨着眼,冷冷道。
“回禀殿下,马儿是认了世子嫔做主人,所以不会伤害她。”
才这么一会儿就认了主?元持悦将信将疑,“万一出了纰漏,让本宫怎么交待?”
“陆庄主不是可以驾驭任何烈马,”太府寺丞命道,“赶紧把它拉走!”
“恕在下无能。”
元持悦听罢,立即从侍卫身上拔下一把刀,明晃晃的刀光眼看就要落到坠秋身上——柳若蘅一把抓住元持悦的手腕,“长公主,今日欢喜,千万别因熙妍伤害无辜生命。”
“世子嫔,本宫可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元持悦利刀还举在空中。
“让妾来试试。”柳若蘅无法,只好抓过林堃远手中的方糖,冲坠秋招了招手。坠秋倏地刹住,湿漉漉的鼻头凑到她跟前,伸出舌头连糖带手心全舔了个遍。
柳若蘅摸了摸坠秋的脑袋,低声与它道:“你呀,哪里是匹马,分明是头倔驴。”
陆茂玄见状,原本阴翳的脸上忽如露了阳光:“长公主,看来奔帆庄准备的马用不到了。”
哼,元持悦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看来世子嫔是驭马的好手。”她把刀一扔,对柳若蘅道,“是本宫冲动了,可是为安全起见还是……”
“请长公主让熙妍使用这匹马儿吧,若熙妍因此坠马,与他人无关。”柳若蘅恳请道。
元持悦眼底洇开一片暗色,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