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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快把药喝了吧。”

瓷勺碰撞碗底,发出一声脆响。

接着被人自然而然拿到嘴边,轻轻吹走热气,慢条斯理的劲,像是要吹皱春日里的池水。

而后,又将瓷勺抵至少年唇边,示意他喝下。

少年神色复杂。

他看着勺子,欲言又止:“你…有听过一句话吗?”

“嗯?”

“大郎,该吃药了。”

“…呵呵,这听起来很有意思。”对方露出淡然的微笑,“有具体的含义吗?”

能说就怪了。

药鸠武大郎用的是砒霜,吃完肠胃迸断,还被潘金莲用棉被捂住口鼻窒息而死。

他可没有被某人毒死的打算,自然敬谢不敏。

——只是这一幕太有既视感,才忍不住吐槽一句的。

“没什么特别的。”少年含糊回应,随后一口包住勺子,喝下了这勺药。

等喝完全部的药,他便听见国崩开口。

“你这几天恢复的不错,就不用再吃流食了,我做了鳗鱼饭,你现在肚子饿不饿?”

对于吃什么这件事,若是另一方先行开口,少年向来都是无条件听从。

何况是在这种情况下。

太不容易了!

他总算要吃到肉了!

回想起这五天以来自己吃过的东西:

第一天。粥。

第二天。汤。

第三天。粥。

粥粥汤汤汤汤粥粥,天老爷,来来回回就是这两样,再这样下去,他绝对会失去味觉的!

生怕对方反悔,少年当即头点如捣蒜。国崩见状,不觉失笑,旋即离开房间,着手为他准备。

咔嗒。

房门彻底合拢。

见对方离开,少年原本紧绷的腰背终于得到放松。

他重新躺回床上,缓缓抬手摸向脖颈。

——依旧无法感知到任何元素力。

通过前几次的记忆总结,他也算是摸索出了一些规律:

不能拒绝、要主动开口与人对话。

也不能自行打开房门选择离开,不然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当前,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与神樱大祓相似,地脉记忆能够唤醒过往的记忆,让一切变幻成一场梦,既然如此,以此构筑的幻境自然拥有边界。

就拿他的梦境举例。

与倾奇者的梦之所以庞大复杂,其实都归功于神樱树的记忆。

只因那是千千万万、无数人的弥留与纪念,记录以后,便将全部汇聚于树下,从此循环往复,恒常奔流。

由此可知,光靠一人的力量,是无法搭建较为繁复的梦境的,而切实的空间应该就同现在这般——仅有一个房子这么大。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

少年看向窗外。

此刻,天空阳光明媚。

蓝色的海浪冲刷海滩,退浪时,金色的光线勾勒薄浪的边缘,直到留下一片片浅浅的水坑,在沙砾上显出朦胧而迷离的光斑。

如此逼真的景色,并非源自造梦者天马行空的虚构,而是脱胎于记忆深处为数不多的鲜明画面。

就像这个小屋。

它在梦境中重获新生。

作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它变得更加完整:屋顶不再有破洞、陈设不再陈旧,整个屋子焕然一新——

或许,这就是对方曾经想要实现的愿望。

倘若当年没有病魔作祟,那时的他们,的确可以携手完成这个心愿。

一起普普通通的生活,住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屋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彼此陪伴、不离不弃。

奈何命运无常。

「家」于他,似乎也成了最执着的念想,不然自己为什么在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攒钱计划呢?

唉,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这里挺好,但他还是希望回归现实世界啊……

少年颇为苦闷地挠了挠头发。

也不知道这是现实的第几天,若两边时间流速相同,按现实世界的时间计算,他恐怕早就达到失踪标准了。

这下麻烦了,心海和五郎肯定会担心他的……等等!

少年一下子坐起身来,脸上写满了惊恐二字。

这里发生的一切……

绝对绝对不能让八重神子知道!!

否则会被编成小说、放到「八重堂」出版的!

身为打工仔,他亲身领教过某位主编那惊人的执行力。

还记得有一次,八重神子为了打造一款现季度的爆款小说,连夜召集团队一起构想,从提案到落地、再到小说完整出刊,仅仅只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效率高到令人发指。

瞬间,少年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某本曾将他整个人女化的小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即便在他看来,这段经历根本不值一提。

但以女人恶趣味的程度,哪怕书根本卖不出去,她也会出版一刊来恶心他的!

更可怕的是——封面图说不定还会特别指定、逼他自己亲手来画……不行不行不行!!

想到这,少年恨不得立刻来上一拳将人从幻境中打醒,再带着对方连夜逃出稻妻这个鬼地方。

就在少年急得抓耳挠腮,在床上疯狂打滚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下一刻,另一人端着餐食走了进来。

少年通红着脸瞪人。

“怎么了?”

对方将餐盘放下,一脸关切地坐至他的身边,“你似乎很苦恼?方便告诉我吗?”

“……。”感受到话语中不容置喙的态度,少年竭力忍耐羞赧,嘴唇下意识地嗫嚅了几下。

“我是说…假如……”

他犹豫着说,“假如有一天,你去「八重堂」淘书的时候……发现某本小说里的主人公……很像你,你会怎么办?”

闻言,另一人微微弯起唇角:“这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若真有这么一本小说,我定会拜读一下。”

呵呵。

装模作样!

还拜读……要是真让他读着了,保准又不乐意了,回头再反过来骂我……少年眉头抽动,在心里默默吐槽。

反正横竖都要挨骂,不如现在多吃些补回来。

想到这里,少年理直气壮:“不聊了,我肚子饿了。”

说罢他便自行端起饭碗,狠狠挖了一勺米饭,囫囵塞了个满嘴,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国崩撑起下巴,歪着头打量他,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需要再来一碗吗?”

听见这过于温柔的语气,少年一个没绷住,险些再次把自己呛住。

“喝点水,别着急。”对方及时递来茶水,接着轻轻拍打起他的背。

对此,少年露出半是嫌弃半是纠结的表情。

他对某人刻意装温柔实在没辙。

对方却笑得格外开心,伸手接过碗筷,一勺勺的帮忙喂下。

鳗肉鲜甜,口感软烂的恰到好处,方便病人下咽咀嚼,就连一旁的味增汤也是记忆里的味道,用料火候分毫不差,熟悉感扑面而来。

少年一边吃一边若无其事的观察。

光表情可以看出,某个人现在很享受,享受于这种呵护他人的过程,以至于等他吃完饭,还有闲心帮自己念书。

吃来伸手、饭来张口……

甚至还有了一个人工智能朗读。

再这样下去,他迟早成为废人。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想工作、祈祷老天爷大发慈悲天降横财,好让他就此过上躺平的生活。

但那也只是口头上的玩笑。

这种温柔待人的方式,是「倾奇者」不可剥离的底色,却非「国崩」的本真。

梦境中的人偶,暗藏着一丝危险的底色。

可在几天的相处中,少年能感觉的出来,除了名字之外,另一人几乎毫无伪装。

就像一面被精心打磨的镜子,当观察的角度不同,所折射出的色彩也是迥异的。

无论是精心照料的姿态,还是欲意掌控的行为,每一个,都是对方支离却真实的侧影。

正因如此,少年才无法识破。

所见皆真,却并非全部。

仿佛与过往的认知判若两人,给他带来强烈的陌生感。

“——在灵魂的怂恿下,渔夫多次作恶,直到离开石榴园,渔夫才幡然醒悟,无法再原谅灵魂。”

书页翻动间,另一人的声音在空气中漾开,清澈透亮,犹如落入冷泉的石子,荡起层层的涟漪。

“可灵魂却认为,是那时渔夫将他从体内分离的缘故所致,将他驱逐,却没有把心交给他。

“正因为自己的身体里没有一颗心,他才渐渐喜欢上了做坏事的感觉。但没关系,这些都是他要承受的,毕竟,这个世界上的苦难都会过去……”

故事讲述到这里,国崩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少年斜靠在床边,许久才道:“……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他读过这个故事,知道结局。

——当渔夫拒绝灵魂的诱惑、返回海边时,才发现自己的爱人已经消失。

直到两年后,他才找到对方的尸体。

最后,痛不欲生的渔夫抱着爱人,不顾灵魂的阻挠,任凭巨浪吞没自己,将他们彻底淹没。

以悲剧收场的故事,和传统的童话不同。

何况。故事的核心在于渔夫与灵魂之间的观念碰撞——从驱逐、厌恶、再到最终和解的历程。

然而故事到最后,也未详细说明渔夫爱人为何离世,是触怒了海神,抑或是也和渔夫那般,一直在寻找着对方?

少年无从得知。

“……是么。”

国崩微笑起来,指尖轻抚着书脊。

“可在我看来,故事中那所谓的「灵魂」,不过是世间加诸于人身的概念,若能达成愿望,割舍又何妨?”

少年微微睁大眼睛,震惊于他的话语。

原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寻常的交流,可言语间,他竟捕捉到了些许不寻常的意味。

那是什么?代入延伸的思想?

看似语调淡然的叙说,言辞间却浸透着狂妄的构想与毋庸置疑的自恃。

也正是这平淡之下深藏的确信,如同无数看不见的丝线,把人紧紧缠绕在挣脱不了的执念之中。

——他还不够了解他。

在他死后,成为执行官之前,在那样一段漫长的岁月旅途,人偶又经历了什么?

少年看着他,过分安静的空气在对视中交织,最终,也是他喉结滚动,深长地吸进一口气。

“国崩。”

“嗯?还不困吗?不如我再读个故事给你听。”

“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国崩」…这个名字,是你自己给自己取的吗?”

“没错。”

国崩轻轻点头,将书放到一边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因为一些事情,我给自己取了「国崩」这个名字。”

“能告诉我吗?”少年语气急切,随后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斟酌着补充,“如果你不想说,那……”

“当然可以。”

另一人打断了他的犹豫,靛色的眼睛盈起恶劣的情绪,如同故事里手持利匕的女巫,将要替渔夫剜出灵魂。

国崩笑着,纤长的手指缠上少年细软的发丝,一路游弋到他的耳际,用柔得几乎能融化一切的声音问道:

“那…你用什么交换呢?”

“什么、”

少年脑中尚在细思「交换」的含义,眼前身影已然俯压而下,将他牢牢锢住。还未来得及反应,另一只手便幽灵般钳住他的脚踝,并道——

“商人讲求价值对等,若你想听我的故事,总得拿出对等的诚意来。”

话音未落,一只铃铛已悄然系紧。

少年瞳孔骤然扩张,另一人却勾起唇角,用食指轻轻拨弄了一下铃铛。

叮铃——

一声脆响,碎在凝滞的空气里。

下一刻,一丝笑意钻入少年耳际,连带着耳廓后脑勺一起微微发麻,他说:

“所以,能用这个交换么,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