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只剩下我胸腔里那擂鼓般失控的心跳,和她竭力压制的、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痛楚的沉重呼吸。
我几乎是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把脸狠狠扭开,太阳穴“咚”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金属床栏上,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牙关紧咬到腮帮子发酸,下颌骨的摩擦声清晰刺耳。不能看。一眼都不能看。那刺眼的白色固定架,像个刑具般锁在她纤弱的肩膀上,牢牢钉在那幅单薄身体上——这一幕带来的冲击,比任何幻象都更残忍。
咔嚓!
那清脆的骨裂声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冰冷又刺耳。鼻尖甚至恍惚又闻到那股温热血液的铁锈味儿——属于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冰冷酸涩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咙!
“呕……”
身体被束缚带死死箍住,只能痛苦地弓起腰干呕,酸水混着苦涩的胆汁涌出来,顺着下巴滴在雪白的床单上,洇开难闻的污渍。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每一次反胃都牵扯着肋下被勒伤的剧痛。
束缚带深深陷入皮肤,每一次吸气都异常艰难。一种混合着无边羞耻和无法宣泄的力量在体内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没被完全束缚的左手猛地攥成拳!指甲狠狠嵌入掌心!
疼痛尖锐,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清明。鲜红的血立刻从指缝渗出,染红了皮肉和手腕上的束缚带。身体在狭窄的床板上徒劳地扭动、撞击,额头又一次次撞向冰冷的床栏。
“砰……砰……”
声音不大,却沉闷得让人心慌。这不是攻击,是逃。徒劳地想从这能把自己撕成两半的巨大痛苦里逃开。视线完全模糊了,分不清是额头撞出的血混着泪,还是眼睛本身就烧灼得厉害。
喉咙里滚动的气音破碎不堪:“……杀了我吧……让我死……”
“别……别这样……”
门口那个沙哑、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再次响起,颤抖得厉害,“别这样……别伤害自己……求你……” 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
“求我”?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
床边传来沉闷的机械锁扣声,束缚带的压力骤然加重,几乎把骨头都勒进去。余光里,那几个沉默得如同背景板的身影靠近一步,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笼罩着整个病床区域,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她终于动了。
拖着那条被固定架禁锢得僵硬的手臂,她像在拖动一座山,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向床边靠近。每一步都让她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紧绷。她停在床头,离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消毒水、药味儿,还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属于她本身的、极其微弱的熟悉气息。这气息此刻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
她的眼神落在我那只还在下意识蜷缩、沾满自己鲜血的左手上。血液从破损的指缝里渗出,染红了束缚带边缘。她那只完好的左手,同样苍白无血色,带着些细微的针孔痕迹,颤抖着抬起来。指尖在半空中犹豫着,颤巍巍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小心,最终轻轻触碰到了我的手腕——不是拳头,是手腕下方靠近束缚带的皮肤。
“别碰我!”
意念在大脑中咆哮!不是因为暴怒或恶心,而是一种本能的、深恐再次污染或者伤害她的绝望排斥!身体在束缚带下猛地一挣!拳头条件反射地后缩!手腕的皮肤擦过她的指尖!布料的摩擦发出一声轻微的噪音!
“呃!”
她短促地痛呼一声,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抽回手!剧烈的动作牵动了肩膀的伤,身体疼得瞬间弓起,左手死死捂住固定架的位置,脸在刹那间煞白如纸,豆大的冷汗顷刻间布满额头和鬓角,嘴唇死死地抿着,痛苦清晰地写在每一个颤抖的弧度里!
我瞬间僵住!所有挣扎和嘶吼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看着她因为剧痛而身体佝偻,那张熟悉的脸因为疼痛和恐惧而扭曲,眼眶通红,蓄满了泪。那个咔嚓声不再是脑中回响,是现实残酷的回声。
胸腔像被巨锤狠狠砸中,所有的空气被瞬间挤出,窒息感淹没了一切。眼球被无形的压力死死挤压着,眼前瞬间被一片血红的阴影彻底覆盖。喉咙像被扼住,只能发出极其低沉的、濒死般的“嗬…嗬…”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骤停!接着是濒死般的疯狂捶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将内脏都撕裂的剧痛!
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喉咙里只剩下灼烧般的剧痛。用尽了最后残存的生命力,终于从撕裂的胸腔里挤出了一声支离破碎、不似人声的嘶喊:“墨墨啊——!!!”
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人世间所能承受的极限痛苦与绝望。不再是咆哮,是哀鸣。
束缚带下的身体不再狂暴拱起,而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剧烈地颤抖着、抽动着向上紧绷,然后颓然地重重砸下。额头青筋依旧暴跳,但那已经不是力量,是绝望在皮肤下奔突。脸上的表情扭曲到极点,五官因为纯粹的痛苦和无法承受的自我厌弃而移位变形,泪水混合着额角撞破的血水不断滚落,牙齿狠狠咬在下唇上,破皮渗血,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开来。
这不是挣扎,是彻底的崩溃。
“……让我死……墨墨……求你了……”声音微弱,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混着血沫和绝望,“杀了我……我不能再……伤到你了……”
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瞳孔里映不出任何理智的光泽,只剩下空洞的毁灭和最深沉的、对解脱的乞怜。那双曾温柔凝视她的眼睛里,只有烧焦后冷却的死灰和对虚无无尽的渴望。
“不行!停手!那不是他!”她的尖叫骤然撕裂病房的死寂,带着极致的恐惧,“停下!别给他注射——!”
但那冰寒刺骨的液体,如同预先设定好的审判结果,已然沿着冰冷的针管,毫不留情地、精准地冲刷进血液之中!极致的麻痹感瞬间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同时扎入骨髓!刚刚烧穿灵魂的绝望之火,被这来自外界的、绝对的冰寒无情地浇灭、冻结、封存!
所有悲恸的哀鸣瞬间被掐灭在喉咙深处。刚刚还剧烈抽搐紧绷的身体,如同瞬间断电的机器,彻底失去了所有动力。绷紧的弓弦骤然松弛,重重地砸回冰冷的床铺,只剩下轻微的、无意识的、神经性的震颤。所有的挣扎和呐喊都归于死寂。
我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涣散的瞳孔挣扎着聚焦了一下,最后捕捉到的,是墙角那团模糊的蓝色。它静静地躺在阴影里,上面沾染的污渍不再是刚才沾染的鲜血的猩红,而是被泪水晕染开的、一种绝望的、沉滞的墨黑色。像是某个被碾碎的心彻底干涸后留下的印记。
“……是我的错……”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破碎的念头无声滑落,“我以为……我能……控制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