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在溶解,我的意识是从一片混沌的、剧烈拍打的海岸线边缘被硬生生拖拽回来的。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感官碎片在虚无中徒劳地挣扎、碰撞。
眼前是刺目的白。
不是战场那种裹着血浆和碎肉的、沉甸甸的猩红,而是另一种空茫的、仿佛能刺穿脑髓的纯白光线,从四面八方强行灌入试图弥合的黑暗裂缝。
我的眼皮异常沉重,每一次试图掀开它,都像是顶起一座山。勉强裂开缝隙的刹那,那片白色就化作无数晃动重叠的重影,边缘锐利得能割伤视线。
天花板?墙面?某种设备的轮廓?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团团毫无意义的、剧烈扭曲的污浊光斑,旋转着,要把残存的思维也一同搅成糨糊。
耳中灌满了永不停歇的噪音。
比尸潮的嘶吼更顽固,比骨肉撕裂的黏腻声响更加无孔不入。是幻听?低沉的嗡鸣,永无休止地鼓荡在颅骨深处,像高压锅濒临爆炸前危险的临界尖啸。细碎尖锐的嘶嘶电流音,伴随着某种仪器单调而冷酷的“滴滴…滴滴…”声,是唯一可以被识别的节奏。
这节奏像冰冷的探针,一下,又一下,无情地戳刺着脆弱的神经簇。在这片顽固噪音的底噪之上,更狂躁、更扭曲的咆哮碎片则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是“我”的声音?
还是无穷无尽的变异体的濒死哭嚎?
或者,根本就是骨骼在大地压力下碎裂的轰鸣在颅内反复回放?分辨不清。它们突兀地爆发,如同炽热的熔岩流在脑子里冲刷,碾过一切脆弱的思考脉络,将刚刚试图凝聚的意识瞬间重新浇注成一片混乱的岩浆湖。
脑袋沉重得如同塞满了湿透、膨胀的铅块,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针扎似的抽搐剧痛,从太阳穴一直扩散到整个后脑与颈椎连接的死硬骨缝里,牵扯着紧绷欲裂的每一寸肌腱。
痛。钝刀割肉般的、弥漫性的剧痛在躯干和四肢上四处点火。每一块肌肉都如同被反复撕裂又强行缝合了无数次,每一次微弱的脉动都带来新的折磨。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紧绷的、令人极度不适的粗糙感,像是被砂纸粗粝地打磨过,又像是覆盖着一层干涸了千万遍、永远洗不掉的厚腻血痂和污物。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拉动一架布满铁锈、即将散架的老旧风箱,空气摩擦着喉咙,留下浓郁不散的腥甜铁锈味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消毒药水的冰冷味道。
身体感知迟钝而怪异。冰冷光滑的束缚带紧紧勒在四肢关节最脆弱的凹陷处,带着不容置疑的控制力。身下的床铺柔软得令人作呕,如同深陷在不断下陷的冰冷泥沼。远处似乎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隔着那片扭曲旋转的光幕,他们的动作拉出残破的拖影,如同皮影戏里即将腐烂的偶人。
“……心率仍在临界……神经链接活性混乱峰值……不稳定……”
“……注意约束等级……A-04……危险……”
破碎的词语断断续续地从遥远的地方渗入耳道,像是坏掉的广播在电流中滋滋作响。每一个词都试图撬开混沌的感知,却又被那层隔在意识与现实之间的、浓稠冰冷的油污屏障轻易地滑开。
“报告…愤怒状态……”
“目标已拘束……接收确认……”
名字?愤怒?这两个字像冰冷的子弹射进混沌的泥沼里。
是……对的?某种根植于疯狂深处的本能在嗡鸣震动。
是它。
但……还有什么……别的……重要的东西……
仿佛就在那片混乱噪音即将彻底淹没所有意识的前一秒,一声极轻微、极柔软的啜泣碎片,如同最纤细的蛛丝,顽强地穿透了这片绝望的壁垒。
墨……墨……?
这微弱的音节划过意识边缘的瞬间,一股几乎要把心脏撕裂开来的尖锐剧痛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它如此暴烈,如此清晰,如同黑暗中刺出的匕首!身体猛地在束缚中剧烈弹动了一下!喉头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浑浊的哽咽!
束缚带瞬间绷紧!尖锐的警报声“嘀嘀嘀!”刺破病房死寂!
“病人躁动!镇定程序启动!目标阈值A!快!”
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瀑布般顺着脊背冲刷而下!意识被强行拖拽着、被巨大的力量按向更深、更黑暗的深渊!那丝微弱的啜泣声瞬间被吞没在更巨大、更喧嚣的噪音泥石流之下。只有一个沉甸甸的、冰冷的铁块坠在空荡的胸腔中央。
是什么……被撕裂了……再也抓不住……
时间,在这种混沌与剧痛的反复拉锯中变得粘稠、失去刻度。
尖锐冰冷的白色灯光再次强行撕开眼前厚重的迷雾,刺得我紧闭起眼睛,牙关紧咬,喉头滚动着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视网膜内残留着大片烧灼般的紫红印记,如同无法愈合的创口。
周围不再是纯粹的死寂。能模糊“感觉”到走动带起的气流变化,能听到更多仪器规律的“滴滴”声以及压抑的交流片段。某种沉重的、带着特殊频率的压迫感正隔着束缚带紧紧束缚着四肢。
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传导到被勒紧的关节神经末梢,加剧着那种深植于骨髓的烦躁与毁灭欲。一股阴冷的戾气在残破的肺叶和绷紧的背肌里无声地鼓胀起来,无声地啃噬着那早已所剩无几的忍耐力。
“……瞳孔反应迟钝……对光线过度敏感……” 一个不带起伏的合成音在远处响起。
“……记录……体表温度异常升高……肌肉张力不稳定……” 另一个声音补充道,同样冷漠如同读取数据。
“准备进行深层神经电生理探针检测。”最初的合成音下达指令,“校准接入点:前额叶抑制层,边缘系统情绪回馈链核心点,海马体存储映射区……注意,目标反应烈度临界,所有安全协议启动至最高等级。”
一股细微但清晰的、如同冰冷水银灌入大脑的不适感瞬间笼罩。紧接着——
嗤……呲啦!
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电流刺入脑干!不,那感觉如此清晰!如同生锈的铁钉骤然楔进太阳穴最深处的柔软!那剧痛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撕裂了那片浑浊的意识迷雾!
嗡——!
整个世界骤然被泼满了浓稠、厚重的血浆!猩红的巨浪轰然拍下!视觉被彻底剥夺,唯有尸潮的尖锐嘶嚎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四面八方同时贯入耳道,直捣神经核心!巨大的憎恶挥舞着流淌脓液的腐肉巨臂砸来!猎食者腥臭的尖牙距离咽喉只有零点零一秒!无数紫黑色的毒瘤心脏在血雾深处疯狂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