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决心为这未定之事下此重注否?”
明明只有这一条路,事到临头,常升的态度却非常的摇摆。
言辞话语间,无不透露着可以随时更改。
或是可以再花些时间重新考虑的暗示。
然而,常升的目光在朱标那张年轻却已凸显出几分沉稳与厚重的面庞上,没看见半点的动摇。
“既定之事,徒生反复,岂不令人发笑。”
朱标笑言以对。
然而,相处之时,一贯与他相得益彰,循循善诱的常升此番却并没有接他的话茬。
望着那双满含着审视的双眼,朱标的笑意渐渐收敛。
他看出来了,自己这个少詹事对此问非一般的重视。
这种重视,与此番田亩清丈改制时,常升所表露出来的异常的重视一般无二。
属于治国理念的现实贯彻。
如果二人有所分歧,将直接影响这项将来作为国策执行时,常升的用心程度。
或许是年轻的他已经心怀天下。
又或者是身为太子的意气风发,具备了做了便绝不会后悔的坚决。
他对视着常升那双深如寒潭般审视的双眼,喉头微动,不疾不徐的吐露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孤当真以为,将来之事,要务有三。”
“其一,天下教化。”
“其二,整肃吏治。”
“其三,南北黎庶的迁徙与安抚。”
“三者不分先后,主次,所耗人力,物力,财力无算。”
“田亩清丈,科举,推行大明报社,乃至迁都等等,都是为了推动此三件事的手段而已。”
“所需人力,而今的两闱科举基本填补了朝野官员所缺,而今的田亩清丈虽更替官吏不少,却也不虞维持朝野转运,上传下达。”
“财力,以升弟而今为内帑寻摸的进项,孤其实并不忧虑。”
说到此处,朱标的脸上亦浮现了一抹不算厚道的笑容。
“至于物力。”
“这是如今的症结所在。”
“无论是北伐南征,亦或是救灾安民,所耗物力无不甚巨,父皇虽设四仓,却也不敢妄动。”
“北地的整肃需要时间。”
“教化的推广需要时间。”
“百姓的迁徙和垦荒,产出,亦需要时间,单凭此番清丈所收拢的欠税和罚没,根本只是杯水车薪。”
“遂,南境还需安抚。”
“莫说在此时推行摊丁入亩,乃至于除了粮税,孤甚至预备减免些商税,以安抚南境这些豪门士绅之心。”
听着朱标这稳扎稳打,乃至于下一步看三五步的心态,都足以证明他作为一个储君的成熟。
平素里虽多有参照常升的设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自己的理念和韬略。
这回略带些“逼迫”的发问,也算是常升对于自家姐夫的一次摸底。
望着神态逐步缓和,甚至恢复了些慵懒的模样,靠在椅背上的常升,似乎是感受到了常升对于他这番安排的认同,朱标的表述也越发的从容了起来。
“这三五年,朝廷宜稳宜静。”
“待到物力储备充裕,南境的田亩清丈,朝野的吏治,税制改革,南境百姓北迁的调度等等,都不再是问题。”
“但同时,随着政令的通达地方建设朝廷税收的恢复,朝野各地的官员也将把自己的影响力深植在各方。”
“届时,最终的问题又将回归到朝廷。”
“亦或者说,朝廷官员的党争。”
当朱标一字一句地将党争二字吐出,常升轻吐一口气,再一次为古人的智慧所赞叹。
现代社会也好,封建王朝也罢。
所有的问题回归根源就是人的问题。
无论是下层的百姓需要吃饱饭还是中间的知识分子需要往上爬,亦或者上层建筑的权力纷争,战队,归根到底还是人与人的斗争。
其他所谓的天灾人祸,战争饥荒。
都不过是这场斗争的衍生或是附属品。
他眨了眨眼,又夹杂着几分考效及引导般的提问:“姐夫所言,与我基本不谋而合。”
“然而,姐夫打算如何解决朝堂平衡,将党争迎向合理的竞争,而非互相勾结,攀污,媚上欺下,而最终闭塞圣听。”
众所周知,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但想要在朝堂上形成稳定的铁三角,首要的问题就是如何扶持底层出身的读书人登堂入室。
一旦他们没法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或是后来的皇帝立不起来,无法继续扶持,淮西党也好,浙东党也罢,最终都会默契的联合起来将这个挤占他们政治空间的后来者踢出朝堂。
其次,朝堂需要的是制衡。
如今的大明是封建王朝,而非后世,这里没有人高呼人民万岁,常升的这一系列动作固然提升了底层百姓的生存条件,却也为老朱家巩固了民心,开辟了朝堂均衡的新赛道。
所以不论是朱标,亦或是老朱都没有反对。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从底层出身的百姓就可以直接替代了朝堂上的淮西党及浙东党。
出生不同的人,眼界终究不一样。
立场自然也不尽相同。
纵然是最理想的情况,这些出身底层的百姓入朝为官之后都没有背叛自己的阶级,做了为民请命的好官,朝堂上也永远不会全是好官。
他们可以成为朝廷及百姓间的桥梁,替大明上下,干好最苦最累的安抚民生的工作。
但是如何制定国策,税收?如何远郊进攻?如何治理异族,这种内功,是底层百姓不历经几代学习积累永远无法具备的。
其三。
淮西党是皇权最坚实的拥簇。
大明以武立国,纵然老朱已经在盘算着如何用皇嗣来收拢这些骄兵悍将手中的兵权,但如今的皇子们就能直接代替这些优秀的将领为国出征了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就算有个别两位天赋异禀。
老朱也不可能,更不允许将自己的皇子当作战场上可以牺牲的“炮灰”。
这就是在打他老朱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