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冲没好气道:“瞧给你能耐的!”
从来只有他人前显圣,叵耐今日却成了何肆的陪衬。
一袭红衣的陵光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
喧腾的火焰簇拥着他,扭曲观瞻者的视线,如同仰视大日灼灼,刺目异常。
何肆歪头,微眯着眼。
狭长的眸子泛出危险的神光,低声道:“原来是你啊……”
陵光摇头一笑,“再次相见,实力倒退不少啊,看来这千辛万苦得来的谪仙人体魄,也不过如此。”
郑先庵见后头紧随何肆而来的诸位同僚,却是没有招呼。
仪銮司分南北,南镇抚司负责法纪事务,兼理军匠,而他是北镇抚司镇抚使,负责诏狱缉事,可以自行逮捕、审讯,乃至处决犯人。
因常年屏居诏狱,所以在仪銮司中威望不高。
甚至仅次那位指挥使大人的实力,也不是仪銮司中尽人皆知的。
不过此刻郑先庵现身,腰间佩着皇帝陛下御赐的金牌,倒也理所应当,止住几位宗师同仁的狗拿耗子。
何肆看了看其身后的毗云寺,京北第一丛林,也是观音菩萨道场。
他知道这方瓮天是刘景抟仿照西方佛国所设,所以佛迹颇多,换句话说,那些菩萨佛陀,既不作为,便是帮凶。
自亲佛的母亲齐柔死后,何肆便对这些丛林不存好恶了。
佛不在寺庙,是宗海师傅说过的末法时代。
当时的夜航船中十一年,何肆听讲了《法灭尽经》。
便是说佛陀涅盘后,有正法一千年,像法一千年,而后末法一万年。
乃是佛法垂微,众生根器转钝,法脉淆乱,邪说纷起。
继而魔障横行,魔作沙门,嗜袈裟彩饰,纵酒啖肉,杀生贪味,毫无慈悲之心,彼此憎嫉。
而真修菩萨行者,便遭嫉恨、诽谤,为众所排逐。
这便是末法时代,五浊恶世。
当时何肆问:“何解?”
宗海和尚摇头,沉痛说,“无解。”
然群魔入僧宝,真佛便入世,依旧修行弘法,护持正法。
应众生的机缘和佛菩萨愿力,以方便形式示现,为众生指引解脱之路。
现在想来,这话几乎是说明了宗海师傅的身份。
何肆视线久久越过谪仙陵光,盯着毗云寺,只见僧众瑟瑟,人人自危。
这恶浊之人都欺辱上门了?伽蓝之地却毫无表示?
真是可悲。
不如子孙丛林的蝙蝠寺一毫。
当时在夜航船中,何肆问,“现在什么就是末法时代了吗?”
宗海摇头,说还有些距离。
何肆只当追觅一个无稽的传说。
“距离末法还有多久?”
宗海和尚久久无语,不一会,两行热泪缓缓流了下来,才说,“还差几百年发展演变。”
何肆一听,却是笑了,随口说:“还好我活不了几百年。”
宗海师傅又是给他说了个密宗传闻。
身为密宗创始人的莲花生大师,被后世弟子称为第二佛陀,他曾说,末法恶世何时来临?
便是铁鸟天上飞,铁马地上奔,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男纵欲,女不洁。
届时世界亦有神异,车舆不用牛马拉拽,凡氓足不出户,对一手持小镜便可尽知天下事。
陵光看着眼前尻舆神马的何肆,轻咳一声,“你不是有些不尊重我了,在想什么呢?”
何肆摇摇头,散去神思,笑道:“催什么催?你着急投胎吗?”
陵光闻言愣住,哑然道:“你这失心疯的症状有多久了?”
何肆只是问,“你猜这会儿,天老爷有没有看着咱们?”
陵光坦荡点头,道:“这是自然,毕竟他放了这么多灵蕴在我身上,以他那性子,不紧盯着怎么能放心?”
何肆忽然问道:“你在外头有阴神境界了吗?”
陵光微微诧异,“你好像对化外很了解啊?”
何肆只道:“不算了解,但我知道,你就是那种算是不差,但又不上不下,死则死矣的境界。”
陵光被这瓮里醯鸡轻视,也是失笑不已,同时有些愠怒。
“你怎么有胆子说这种话的?”
何肆只是遗憾道:“可惜了。”
他松开了戡斩,环首之上的七个玉钱也不再颤动。
“赵国公朱全生死在你手中,却是因我而死,也好,我用他的技击败你一次。”
朱全生入三品精熟境界前,几乎可以看作是又一桩蕉覆鹿的故事。
换句话说,他死之前,多方求索,添补武道,其实都是源自锁骨菩萨的修持,所谓努力,并不是真的。
而如意焰花上师身上的大黑天,恰好也是锁骨菩萨的惠赠。
说来可笑,武人境界,相对一步一个脚印,其实无甚玄奇,还是讲究一个水磨功夫。
要说有超逸绝尘之辈,也不过是磨得稍快些,至少做不得假。
但在化外,千奇百怪的修持境界,却是转转相因。
所以随着何肆心念一动,背负的大黑天就从黑红之色转化为紫金之色。
何肆也因此暂获金刚那罗延身。
有四好:金刚不坏、力大无穷、光明照耀、寿命悠久。
能御烦恼魔障,其神慧坚毅,不可动摇。
此刻的何肆,身着鎏金宝衣,大黑天自然区别对待,并不压制何肆的霸道真解。
周身环绕的气机同样呈现朱全生的兼朱重紫之态。
可要说是翻版了朱全生,其实也类似李且来的气象,毕竟可怜那朱全生一直活在李且来的阴影之中,孜孜以求,希冀突破。
死前能入三品,也算求仁得仁了。
陵光见状,顿时来了兴致,便道:“有点儿意思,那就来试试看你的本事吧。”
何肆却痴人说梦道:“不用试,一招败你,一刀杀你。”
陵光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却是来不及出言讥讽,只见何肆摇身一变,化作丈六。
那相陵光熟悉的信手斫方圆被何肆施展出来。
此招式乃是朱全生的压箱底的秘术,旨一种自在、自然的境界,是高超技艺和洒脱心境的综合。
就像工匠随手砍削木材,却能恰到好处地符合方圆的标准,也算符和他所学驳杂,样样精通的武道。
朱全生曾在佛狸祠参禅,一身武学,其实源自禅宗许多。
这几天再度修行起锄镢头的何肆,也是发现这一式技法与禅功十分契合。
而陵光自以为知己知彼。
其实已经陷入了他的圈套之中。
苟日新,又日新的信手斫方圆,如今才算第一次施展,自然还是一招鲜。
始知神力无穷尽,丈六黄金果小身。
化身小巨人的何肆高掌远跖,一掌就将陵光狠狠压制。
融金大手将朱雀神火尽数扑灭。
何肆直接脱离了丈六金身的法相。
缓缓落地,同时抽刀。
戡斩之上寒蟒流淌。
何肆慢吞吞走到趴地的陵光身侧。
看着被勉强压制,说不出话来的陵光。
冷笑道:“浑身解数使来,求脱身啊,我的刀,可快了。”
然后好似一个神色虔诚的刽子手。
双手持握戡斩如鬼头大刀。
高高举起,就要斩落。
一旁的李嗣冲却是忽然出声阻止。
“且慢!”
何肆转头,看向李嗣冲。
李嗣冲笑道:“有刽子手,没监斩官?”
两人目交心通。
李嗣冲看出了何肆的恶趣,便要再添一把火。
将手中的降魔金刚杵当作“斩标”,高喝一声,“时辰已到,斩!”
何肆利落下刀。
恰如刽子气雄豪,便向咽喉下一刀。五脏肝心皆砉出,方知王法不相饶。
人头地上骨碌碌翻滚几圈。
死不瞑目。
李嗣冲与何肆相视一笑。
两人一唱一和,做了个斩讫报来。
何肆长舒了口气,怨怼道:“李哥你有些贪玩了,险些没叫他正法。”
李嗣冲耸耸肩道:“玩玩怎么了?你不也自愿配合的吗?说得你好像还真能把他给杀了似的。”
何肆没有说话,也不敢打包票,毕竟谪仙宿慧来此,都是一场心识游戏,死了就是醒了,哪能顺着这心弦杀过去?
李且来之前说的乩仙降身的代价。
好像也没有直观体现啊?
而且他施展的这一招斩讫报来,并没有假手于人的感觉。
何肆甚至怀疑,是不是李且来言有些过其实了?
不过这戡斩终归是出鞘了,何肆有些赖皮地想着,不给它回鞘是不是就只算一次出刀?
不过很快,何肆听到手上有碎玉之声传来。
他低头,看着手中戡斩,环首上的一枚钱币忽然崩碎,李嗣冲反倒被眼疾手快,一把抄住。
何肆面色骤然苍白起来,一股虚浮之意从头顶心贯彻脚底,好像被抽去了全部精气。
就算之前江南之行,一路险死还生,还没有气机傍身,也不见有这么虚弱的时刻。
这还是有大黑天护佑的结果。
何肆愣了愣,才发现自己的精气不是凭空消失的,而是被抽去了戡斩之中。
顿时绝了侥幸,再不把刀归鞘,自己怕是有些吃不消哦……
戡斩插入刀鞘之中。
虚浮惝恍之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何肆当即又恢复如常,好似之前都是幻觉,从未发生过,一时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嗣冲就看何肆面色白了又红,却是没有太在意,还能是怎么回事?
一刀斩仙,托大了呗。
和自己一样,典型的腔调重过一切,一刀能解决的事情,甭管代价,帅就完事了。
李嗣冲低头看着手中列成两半的玉钱,呈岩灰之色,忽然“欸”了一声。
“这什么玩意?中心没孔的?”
那是怎么穿在环首上的?
何肆解释道:“是化外的神仙钱,稀罕物儿!”
言罢,他转头看向李嗣冲身侧的郑先庵,问道:“李哥,这位是?”
显然是不明身份,不好说话。
李嗣冲笑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北镇抚司镇抚使,郑先庵,郑哥,我的厨司老大哥。”
郑先庵不介意李嗣冲的揶揄,厨司这个比喻,倒也贴切。
只是纠正道:“是前镇抚使,现在已经不是了,被他吃没了。”
何肆闻言,莞尔一笑。
北镇抚司负责诏狱,那这位就是狱卒头子了,修行霸道真解的李嗣冲没少把诏狱当做食肆,他能这般打趣,看来这郑先庵也是个可以亲之人。
何肆道:“那我就觍着脸也叫一声郑哥了。”
郑先庵微微颔首,客套道:“我见过你的,有你陪着,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显然这位有些自矜,只愿作点头之交,便直接腾出地来,让二者详谈。
李嗣冲却问道:“郑哥不是说这次出来,就不回诏狱了吗?这是要去哪里高就?”
郑先庵直言道:“回家睡觉,听宣听调。”
李嗣冲只是点头,说道:“大恩不言谢,有事您说话。”
郑先庵也点头,径直离去,也顺势带走了几位同袍。
何肆显化的丈六金身这才消散,大黑天归位背上。
露出地上身首分离的陵光尸体。
何肆揶揄问道:“李哥,你吃我吃?”
李嗣冲摇头道:“都别吃,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何肆笑道:“李哥还是这么严于律己。”
李嗣冲翻了个白眼,说到:“我才好了,你少来招我。”
何肆点了点头,大黑天在两人身上辗转一番,自然默契。
他知道李嗣冲的意思,是难得摆脱了恶鬼之苦,也不急着靠血食提升境界,这不得先去体会一下正常饮食的滋味?
何肆便不客气道:“李哥等会儿打算吃点儿什么?你做东,我们一起啊。”
李嗣冲嗤笑一声,“你还真好意思啊?”
何肆摊了摊手,“我没钱啊。”
李嗣冲缓缓摇头,笑吟吟道:“我是想好要吃什么了,但做东请客可不行,这玩意儿你干儿子吃了没够,我都得看机会才能匀着几口……”
何肆愕然,旋即摇头。
好个虎狼之词!
不过何肆又看到寒冬腊月,光着膀子的李嗣冲微微颤抖着身子。
这不是冻的。
没有气机傍身的李嗣冲,依旧不下力斗境界,只是依靠脏腑驱寒,远不如筋骨一抖抖擞来得方便有效。
何肆见状,便是一振脊背,后背大黑天又飞还出来,没入李嗣冲身上。
李嗣冲来者不拒,也是颇为受用,一息便呼出三条白练。
畅快道:“得劲儿!这外道可真好用啊。”
何肆假客气道:“可惜这不是我的修持,不然就送给李哥了。”
李嗣冲半开玩笑问道:“你说我给自己后背上纹一个管用不?”
何肆想了想,“不好说啊,大概是没用的吧。”
话锋一转,自己都笑了,“要是有用的话,我高低脚底板纹个刘景抟,每天走上一万步。”
李嗣冲闻言,眉飞色舞道:“浅了不是?不如纹沟子上,每天屙屎二十泡。”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不能再说玩笑话了,”何肆低头,看着一副灵蕴逸散的谪仙尸体,说道:“我趁热,浪费就可惜了,李哥不吃,我吃。”
说着,何肆张口就吐出了一口“鲜血”,落地变成一个推粪球的小红丸。
结果小红丸还没开始享受着饕餮盛宴。
就见李嗣冲手中碎成两半的玉钱颤动起来。
一股股灵蕴被抽调起来,迅速填充入其中。
只见那两半玉钱自断口出合而为一,变成一个玉莹莹的整体。
上头的吉语清晰可见:“受禄于天,保佑命之。”
何肆只看那小红丸跳脚不已,感觉到它的被截胡的气氛,又是舍不得鸡肋,便将尸首分离的陵光抟成一丸,结果自然只有一般四品宗师的血食品秩了。
李嗣冲只觉手中之物沉甸起来,惊异问道:“你这神仙钱是从哪里得来的?还能储存灵气?”
何肆用最简单方式解释道:“是摩柯洞搜罗猎奇之物,孝敬李且来给的,他用不上,就给我了。”
李嗣冲啧啧道:“你这是抱上大腿了?”
“算是吧。”
何肆点头,也不谦虚,
李嗣冲不是那种希望朋友好,却见不得朋友比自己好的“正常人”。
自然替何肆高兴,又问道:“你这次回来多久?”
何肆回答,“待过年吧。”
李嗣冲点点头,“那你可得把孩子的压岁钱准备好啊。”
第二次说到孩子。
初为人父的李嗣冲这才想起小李颐还在那如意焰花上师手中呢。
便带着何肆,急匆匆往方凤山上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