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殿宽阔,芷兰宫也一样。
雪天阳光比任何时候更有穿透力,透过窗柩,也穿过那扇屏风,照得她身姿窈窕,只是不知她是背对他还是在忙什么……
李贤听她让他跟过来,只当她是要让他快点滚出宫,他没想到她带着他来了个房间,看那瓶瓶罐罐和系布结,多半是阿妤的置药间。
他看着那雪光,慢慢洒到室内器具、药案上,如一滩月光流淌。
她再从屏风走出来,手里端了个漆盘。
那黑色漆盘上放了一条布,一盏白水样的液体,散发出浓烈的酒味。
她走了两步将漆盘放在案上,“他们本来就搞不清楚来到我宫里的御史是谁。本来是在搞灯下黑这套,左车回来,你让他看到你在我宫中也就罢了,现在你要这样走出去,指不定又有人说瞎话。”
方才胡亥盯着他,开始笑,“李大人?阿姐这儿我没来过,找不到路,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李贤恨胡亥,这和对恨赵高的恨不一样。政治斗争之中,阴谋诡计不敌,是他技不如人。但最该深究的除了赵高,更是胡亥,他残忍嗜杀,更是无知愚蠢。
人君多猜,可蠢货,万万不能做皇帝。
这辈子,他不可能再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李贤不欲与他多说,也听许栀说,她让淳于越和博士官悉心教导了他。
只见胡亥疑惑地看了他,将他扯着蹲身下来听他说话。
“亥儿知道你是来找阿姐的,这样我很开心。”“可我不想走路了,你背我出去吧。”
“……诺。”
胡亥的重量压在他背上,后来有雪水又渗了进去,他感觉到不适。
“并非什么大事。”他说。
许栀倒觉得意外,按他性格竟然会推三阻四。她好像又想起了一件往事,灵鹫山上风雪扑在他们脸上,她曾担心他容貌受损,那会儿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大人眼睛长不了在后脑勺,却也不会觉得痛吗?”
李贤沉默一会儿,但碍于面子,杵着没动。
漆盘放在他坐着的案前。
“脱吧。”她说得这样直接,还带着股没散的公主架子,她一手握了一条布块,另一手上拿着酒精瓶子,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神情全然自洽,完全不把他当成个男人看待。似乎他是只从地狱爬出来的鬼,既非人,一具躯壳而已,就不需要遵循礼教?
“……你倒是,”
“一会儿阿高来找我,他铁定愿意和我一块儿再往你身上砸几团雪。”许栀本想上手去扯他衣服,这才反应过来有点儿不对,“你自己脱。”
这话更能让人误会。不过许栀说这话,让听者只听到了句子里的冷漠与不在意。
他轻呵一声,伸手取了她手里的白布,“既然殿下不情不愿,何不假手官人?”
许栀蹙眉,“你成心的是吧?巴不得全宫上下都知道你顶着御史名头在我这里?更何况,十年前就和你讲过,我宫中没有宦官。”
“那好。”直裾腰带一松,官服褪到腰上,后背上的鞭痕又红又肿,有的结痂了,有的没有,不少地方还渗着血,在灯底下看着异常狰狞。
胡亥在身上乱动,不慎扰乱了一绺发,这发从他耳后垂下,落在颈后,加之破损,竟有一种凌虐之美。皇室之中,有人很喜欢。
她不是变态,欣赏不来,只是被这伤怔住。
他反手就拽了她,极快地取了条布覆在她眼上,“怕就别看了。”
“这有什么好怕的?”
“殿下心疼了?”
“没有。”她由于看不见,手里的酒精却没拿稳,不慎洒了点出来在她手上。
他侧过脸,用那张脸故作哀伤神色,“殿下之言让臣心痛。”
“待会儿你其他地方会更痛。”
话毕,凉浸浸的感觉让他后背瞬间绷紧。
紧接着,伤处泛起刺痛,密密麻麻,刀割一样。
他重新回到范增用剑砍他那个夜晚,血液粘稠,疼痛窒息,她也是这样,用金疮药按在他颈间,要他在疼痛之中清醒,把命捞回来。
李贤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冷得像冰:“殿下下手真重。”
“我倒想。”许栀声音没起伏,动作却下意识轻了点,又沾了点药顺着鞭痕往下流,弄湿了他腰边的衣服。
“药里加了酒精,可以消毒。”她加上这一句,擦完最后一道伤,她把空药碗往桌上一放,侧着头,“好了,你赶紧走吧。我也需要去让阿高他们早点回去。”
李贤没有立即告诉她,他已经将衣袍重新系好,他拉住她的手,“殿下是这样决绝?一点都不考虑,一定要就此分道扬镳?”
他仰面望着她,“臣的确是被赵高害死。殿下别忘了,你却不是。”
许栀浑身一僵。当年,就是因为胡亥出生,她才吐血身亡,回到现代。
半晌,她回忆这一世,找不到任何胡亥不乖不好的片段。
“他不会了。”
“不会?”他轻蔑笑了,“要不,你叫来公子高,问你弟弟,他为什么也不喜你那幼弟?”
李贤掌住她肩,“公主殿下,咸阳可不是走了一个赵高就能平静的地方。”
许栀一滞,扯掉眼上的束缚,“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布落到他们之间,素白色的,和上一世一样。
李贤站了起身,他闻到淡淡的酒精味,握住她的手,不愿她的手这样冰凉。
“阿栀,我们可不是凭借利益就能分割的关系。”他说。
雪下时分,是很静的,外面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太安静了,她知道胡亥的残忍,是在纸上看到的。
但在秦,听闻李贤说胡亥在登基之后的两年做的事,她还有些恍惚。
许栀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多少年了李贤。这十多年间发生的事,你还不明白吗?即便我们能改变一切,可顿弱死了,王绾死了,赵嘉死了……这条路上,我不可能能顾及到全部的人。我不敢多想那个结局,可只有五年了。李贤,我们不能再这样似敌似友地纠缠在一起。”
“纠缠?阿栀,凭什么你用这么一个词就想让我放手?”
她敛眸,“我有我要保护的人,你也是。我承认,昔年我逼迫你与你父亲为敌,是我太幼稚,是我忽略了你的痛苦。”
他看着她,竟宁可她与他唇齿相讥。“阿栀,是你先说要和我一起的,是你先说想要和我一起改变未来?凭什么到最后,你却说要我放手?”
他不过旧事重提。
她却搬出宋伯姬,说什么要给亡夫守节。
他一愣,见她表情是这样的郑重其事。该说她可恶,她不是固守遵守规制的人,却拿这套东西来他。
“亡夫?”“是谁?”他冷笑一声,“张良还是负刍?”
不等许栀说话,他拉紧她,又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了这句话。
“可你曾是我的亡妻。”
她默了默,“可那不是我。”
李贤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许栀觉得他精神状态堪忧,她头一偏,躲开了那个吻。“景谦,为何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
他沉眸,“那为何你也要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