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张良在明面上失忆之后和嬴荷华对面相撞,已经不是头一次。之前在雍城,他们的见面多少带了点李贤的纵容,与故意为之的试探。
这一次却是意料之外的,且真正能够让她感觉到什么叫痛苦,他用不着看,就能知道许栀在强颜欢笑……
他与她离得近,只有他知道她的气息有多不稳。
李贤这才确信,陈平与沈枝查到的消息居然是真的。张不疑真是张良之子?
若是从前,他定然已经迅速出剑,李贤也的确这样做了,他的手只做了个朝下的东西,却极快被人洞悉。
“莫要生事。”她说。
第二秒,他又听她说了句,“我们走吧。”
李贤更敏锐地听到了竹林响动,张良不是他最担心的,他担心四处潜伏着他们未知的危险,于是小幅度拍了拍她的手,大声道:“不急。我听人声所得,此人乃是雍城齐国公子田儋之谋士,此前丝绸布帛之事牵扯众多,凭空出现在此地,不乏有异,疑犯当带回咸阳查问。”
李贤的感觉没出错,竹林之中果然有人,还好,率先表达不满的不是冷箭。
赫然响起的是两个熟悉的声音。
“我说子房啊,此处也太难寻了吧!”刘邦的声音从众人后方响起。
翠色薄雾之中,慢慢浮现两个人影,樊哙正艰难地搀扶着刘邦。
“张良先生。”樊哙看着孩子,“嘿嘿,小不疑!”
张不疑大概趁乱从张良手里溜了出去,他立即跑过去瞪着李贤,“大哥哥你什么意思?!我可救了你,你居然想抓我爹爹?”
“谁想抓先生?!”
是樊哙。
许栀再看,还有刘邦……
刘邦被樊哙半搀扶着,胳膊上受了点伤。他们与张良寒暄一两句,对雾障,对竹苑,甚至对张不疑的存在都不感到意外。
他们看早就相熟。
命运注定的见面奔袭到许栀面前,提醒着她不可逃避。纵然再难,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选择面对。她低声告诉李贤,刘邦和樊哙寻了过来。
樊哙率先表达了关心,“李大人与沈娘子!可是好找啊!你们……”“你们怎么搞成了这般?”
樊哙一连两句,惊讶之色还挂在脸上,他一路和刘邦找路虽难,但所幸之前在留地时,张良与他们说过路径。
刘邦属实没想他们居然能穿过黄石道人的竹障屿。
他疾步往前,呼叫道,“李大人啊,谁将您伤至如此!”
刘邦确信自己是在杀手的混乱之中跑了。这个李贤现在身受重伤,脑袋上系着布条,好像是瞎了。李贤大概没心情和他一般见识,于是他说出一番尽力战斗的样子,顺便表达了一下此地所具的安全。
刘邦的话真真假假,偏他那眉眼姿态极尽真诚,“那楚国贼子好生厉害,我左右都避之不及,这胳膊被砍了一刀,”他嘶了一声,“真是上天保佑,您与沈娘子福泽深厚,寻得这道仙之所,哈哈,你们放心,外面那些人是进不来的。”
他全将此处当成自己地方般自如,“大人不如休养一两日再走?”
李贤没搭理他,像是在等什么。
刘邦在心里呸了一口,首先,外面想杀李贤的绝不只有几个,几乎整个会稽郡和他有仇都在到处找他,不说出去找援手,他这个样子,连他那个娇娇小娘子也保不住。姓李的还不应下,在装什么?
也不能怪刘邦,他根本不知道这李贤和张良乃是‘故交’。且他们存在纠葛,各种程度上的。
刘邦对许栀的印象就要好得多,虽然是秦宫女官但没有李贤身上那种森然锐气。
路上,她曾私底下和他说“若不幸殒命,但请刘叔面北葬我,允我魂归咸阳,见我父母亲人”。
刘邦本是豪义之人,不想她一个女子面对追杀这么凛然,自然对她刮目相看。
杀人人多,且锚定了要杀李贤,刘邦决定逃跑的时候,她也像早有所料,看着他走了就是。她自己则分毫不退,一直随他在侧。
这时,她从远处望来,神色惆怅。
她在求助?
刘邦顿时心添豪侠的仗义。
李贤死就死了……可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许栀那声‘刘叔’不是白叫的,这会儿就派上了用场。
刘邦觉得仗剑天涯的侠客就该有这种拔刀相助的精神。
刘邦朝向张良,“先生。李大人身份特殊,如今重伤在身,且望您通融一二,若得你照应,他定不会再追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从始至终,张良面上云淡风轻,脚步像是灌了铅。
他在看到嬴荷华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谋略筹算,没人能在其中独善其身。
金蝉脱壳,于他而言,却是永远的枷锁。
刘邦见他没动,又想到张良之秉性,张良与他初遇便是在留县救助一妇孺,他不会见死不救。
于是就着这一个女人的存在,添油加醋了一番。
“先生。我看那沈小娘子伤势不轻啊!”
她原以为刘邦的意思是带着他们离开此地,哪知道他是要他们留下来……
她不能,也不想留下!
刘邦声音盖过她,继续道:“李大人难办,可先生……沈娘子身娇体弱,弩机岂能快得过刀剑?她走出去被人追上,就是白送性命。”
张良的目光不可抑制的往她那边停留,她在林中大概走了很久,被蛇咬伤,躲避追杀,一路下来,颇有些狼狈。
近了说,他将昭蓉引至错误的方向。远了,他让韩信行于齐楚一地,应该也与嬴政见过了面。
按理说不可能搞成这样。
难道是秦国朝廷的人有了动她的心思?
众人各藏心思,藤蔓一样复杂。
但刘邦的说话技术真乃一流中的一流。他自知押送差事出了问题,如果他顶头上司死了,自然也就追不了责到刘邦身上。
李贤看不见,但他听出了这一点。
他握住剑鞘,侧过头,朝声音来的方向,“刘邦。你和他说,请让阿栀留在此地伤好再走。”
“你什么意思?”许栀果然扯住了他袖子。
张良眉间掠过一澜。
许栀盯着李贤,且不松手,“怎么,你想再走一次?”“像多年前那般?”
韩相府的大火又在李贤眼前燃起,惊起他一身冷汗。那是信任的背道而驰之后,再无弥合的可能。就在那条宫道之上,她遇见张良,他们同行了好长一条路,直到韩王宫的大殿。
他说,“外面之人若一直不走,任由赵高和昭蓉散布于你不利的言论,于大局不利……会稽郡任何地方若有我在,都是不可久留之地……”
樊哙不适应这种惜别不舍的场面,他觉得矫情。
“李大人怎么不听劝?外面人多,这儿避风头总比被万箭穿心强。”
许栀坐上了这一会儿,自从看到刘邦和张良在一起说话,她感觉自己身上什么病痛也没有了。
“依我之见,竹障并不是十全之地,我能进来,未必没有其他人,若放松警惕与坐在这里等死并无两样,不如另寻他路。”
“沈娘子,你们这样出去就是送死啊。”樊哙道。
“刘邦。你,和我们一起走。”李贤带着命令的声调。
他盯着许栀和李贤,喉结上下滚动,憋出两声断断续续的“这这……”,心里早已炸开了锅:你小子寻死别拉上我,我这条老命还想多活几年呢!
“不愿?”李贤语气里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压迫感,尾音轻飘飘的,却像重锤般砸在刘邦心头。
刘邦面露难色,“这这……”他想说,你想死,别捎上我……
“不愿?”
他自然而然露出那种欺压人的官僚语调。
许栀掐了李贤胳膊,要他住口。她笑着,声音温柔又不失分寸,“若刘叔愿送我们一程,自然是好,若你与樊伯有难处,可留在此地为上。”
这话既给足了台阶,又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刘邦暗暗松了口气,心里不得不佩服许栀的巧舌如簧。
她这一番话,让刘邦再不能坐视。
许栀挽上李贤的胳膊,“我们走吧。”
可李贤却像钉在原地般纹丝不动。
樊哙怪异地看了他们一眼,狐疑地来回打量着两人,张口就是,“唉,这世道真是可悲,好端端的做什么亡命鸳鸯,昨日还郎情妾意,今日怎么就要上赶着赴死了啊?”
……
刘邦反应极快,再怎么他也不能在李贤还活着的时候这样和他说话,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李贤官大好几级!
他立刻骂道:“樊哙!休得胡言乱语!”
“什么胡言乱语?我看大哥是你是被秦人吓坏了!”
李贤微微偏头,但紧绷的下颌线昭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樊哙盯着李贤,“你想干什么?”只要李贤动手,他就准备要去拿腰间的大刀。
许栀脸色骤变。
樊哙与刘邦也是楚人,他们从泗水郡而来此,言辞之中,他们已经完成留县初见的节点。
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依据当年在韩王宫,张良毫不手软的情景,若刘邦樊哙二人不站她这边,他们撕下伪装,他们是真的会联合杀了她。
许栀慌忙拽住李贤的手腕,脱口而出:“李郎,不要。”
这一声称呼,实实在在让李贤听到了,即便是演的,但让他瞬间心情大好。即便是她要他现在、立刻、马上去外面送命,给她争取逃跑时间,他也一定毫不犹豫。
“景谦他适才伤了眼睛,心情不佳,樊伯海涵。”说着,许栀丝毫不端着,竟然微微垂首。
樊哙吸了口气,哼了一声,“还是沈娘子识大体。”说着也就跟了上去和刘邦解释,说什么没事大哥,李大人不会和我一般见识。
他们与张良擦肩而过。
张良余光瞥见李贤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呢?
她是那样决绝,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片刻的停顿也不曾有。
她走出十步。
这时,厉喝从林中来,笛声从悠扬转为激昂,然后瞬间停顿。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