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葛陆团阳国都。
旭日方升,朝烟冉冉。
陈珩端坐主殿的一方玉台上,左侧下首依次是薛敬、杨克贞几个玉宸本宗长老,右方汪纭、蔡庆这等葛陆修士按修为高下亦各有座次,场内众皆肃穆,唯是沈澄手执几封卷册在侃侃而谈。
不多时,待沈澄含笑施上一礼,将卷册收起了退至坐席后,陈珩目光一扫,先客套一句:
“葛陆一役,耗时绵长,若不得诸君相助,我恐不能为此地主人。”
一句说完,陈珩示意一下,便有两个力士扛着一架石屏风上得殿来。
在屏风上挂有一幅宽大舆图,观其上详注的疆界、山水、城池种种,赫然便是众修脚下的这座葛陆。
“沈师弟随我来此破敌有功,近日主持纲领,收拾各处斩获,亦费心不少。”
陈珩接过一只云纹金笔,在舆图上画了个圈:
“便以此土,聊表寸心。”
沈澄闻言忙抬首一看,见那个圈里的恰是葛陆的一处名山胜地,山中有数条好灵脉,更盛产兹木、乌沔玉等修道灵材。
虽早预料到上面会有好处赐下,但眼下真见得了实际,沈澄仍旧不由一笑,忙起身言谢。
他是与陈珩同时进入宵明大泽的十大弟子,而在他们那一批中,除了和立子、卫道福等寥寥数人外,其余的大多都在四处奔走,为了些派中功勋和拜上山头而费心劳力。
眼下能赚来一座葛陆名山来当道场,于沈澄而言,也算是一笔不小好处。
他虽不会长久驻留此地,但无论是将山中灵材拿去仙市售卖,亦或将这道场用来培育力士符甲种种,都是个不错的选取。
须知不是每个玉宸弟子都如陈珩一般,甫一入宵明大泽,便有长离岛这等上好道场可用来栖身。
而他今日因追随陈珩才在地陆有了一份基业,来日未尝不可更进一步。
在宵明大泽,也弄出一座属于自家的道场来!
此时在沈澄稽首言谢过后,陈珩声音并不停,继续执笔在舆图上勾画起来,每一笔落下,都惹得人人侧目。
蔡庆眸光微微闪动,他望了眼身旁或喜悦、或振奋的诸修,倒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心绪,只暗暗感慨。
这殿中诸修虽早已对陈珩俯从,但唯有在今日的分土别地过后,这上下之间才真正定下名分,他们也才算彻底投入陈珩门下。
而他们身为门客臣属,有功时候自然可从中获益,还能以陈珩名头来震慑周边大小势力。
但平日里,却也不会光拿好处而不出气力。
定期上缴供奉、作爪牙耳目之用种种是应有之义。
若遇得法旨降下,便是要从战征讨、威猛奋战。
譬如藤萝之附巨木。
二者之间,说来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干系了!
而对于终傍上了陈珩这座靠山,蔡庆实则欣然,只觉是出了戊灵派后自己撞上的又一桩好运道,但他心头忧虑,却也是另有隐情,真个难以放下。
便在这样的复杂心绪下,晃眼间,便是数盏茶功夫飞逝而去。
此刻在圈点已毕的舆图被力士重新撤下后,随陈珩一个稽首,殿中诸修也是纷纷郑重回礼,出了大殿,又兴致勃勃攀谈起来,说些各自分得的土地多寡、灵脉好坏。
而蔡庆也懒得理会一旁蔡璋,只同汪纭、董渠几名同道客气一句,便径自驾云回了居室,一副心神不静模样,待到了晚间,更是在蔡璋讶异视线中,纵身飞起,眨眼不见了踪迹。
“此事……也不知老爷能不能允?”
按下云头,在陈珩殿外等通传时,蔡庆揪着花白胡须思忖道。
不多时,待他随童子来到正殿上,只见陈珩与薛敬两人正在对弈,棋盘上黑白两色交错,侵杀攻守,各有章法。
蔡庆本不欲扰了这两位兴致,只垂手立在一旁。
后被请上前,在好一番斟酌过后,蔡庆还是说出了心头忧虑,期盼看向陈珩。
“蔡真人恐真武山的那位金宗纯上前报复,故而心忧?”
薛敬沉吟片刻,道:
“也有道理,那位武道金身这次来葛陆可是吃亏不小,理应有所防备。
不过前番在同真武山商量补偿时,我等已是特意请崔钜许下承诺,所谓葛陆事,葛陆了……”
薛敬看了蔡庆一眼,宽慰开口:
“我想金宗纯纵再不忿,也不至于违了承诺,否则不说要为世人笑,便是真武的真传崔钜,也要责他,蔡真人还请宽心。”
蔡庆闻言仍是摇头: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怕老爷与薛长老笑话,我那道‘罗黎凶烟’险是坏了金宗纯性命,这位定是不肯罢休的,羲平与真武相临,我虽有些底牌手段,但就怕金宗纯呼朋引伴。”
薛敬闻声目露思索之色,还欲再言。
这时陈珩声音忽响起,道:
“蔡真人言之有理,此事的确不可不防,如今我在东弥州倒也有些薄业,蔡真人不妨基业迁往胥都天。
我想真武再是势大,一个金宗纯,他的手也万不敢伸到东弥。”
这话一出,饶蔡庆再城府深重,也不由讶异失神。
“这便能将家业搬去了大天里了?天老爷!我云慈窟历代祖师当年怕也不敢想,这破窟能有今日罢?”
蔡庆心知自家在战时着实出力不小。
无论“罗黎凶烟”还是他那头能遁地匿形的蜴宠,按理说都得好好记上一功。
但既已得了分土的诸般重利,蔡庆也不敢奢求太多。
孰料陈珩竟如此开口,这倒的确是有些出乎蔡庆预料……
不过犹豫几合,蔡庆还是否了将云慈窟家业全盘都迁去胥都天的念想,只欲搬走半数。
因羲平地虽仅地陆,但眼下这些到底是祖宗筚路蓝缕得来的基业,不可轻弃。
再说他先前一番拼命,好不容易才又赚了些沃土,又哪能说扔便扔?
当蔡庆将自己心意道明后,陈珩点一点头,也不多言,只道:
“东弥州之事蔡真人不必忧心,你到得胥都天后,可去宵明大泽长离岛见涂山葛,这位是我府中管事,久随于我,云慈窟当于何处立山门,他自有谋划。”
蔡庆听得这话自无不可,笑意满脸。
而在告退之时,这位忽脚步一顿,旋即在阶下拜倒,诚恳道:
“老爷仁德广布,臣属不可不回报,我早年在戊灵派修行时曾得一前辈指点迷津,因而才能炼就一身奇门本事傍身。
若老爷愿开尊口,我可为老爷去探那前辈踪迹,以那前辈的道法手段,他若肯与我等同殿效力,老爷便可得一大助力!”
陈珩与薛敬对视一眼,两人彼此神情都是凝重了些许。
而当好言将蔡庆送出殿外后,薛敬看向陈珩,不由大笑一声,拍掌道:
“这位蔡真人素有手段,连我也难一一看破他的行藏,今日这言语,倒像是要交心了,恭喜真人,来日或可真得一有力护法!”
陈珩不置可否一笑:
“能教出蔡真人这等人物,那位前辈的道行想来不浅,虽听方才话里应还有些隐情,但仅凭一个玉宸真传的名头,怕难轻易招揽这等人物。”
薛敬闻言摇摇头,问道:
“以真人远大前程,何止一个真传?不过之后真人前往虚皇天,真不需我等在侧随行?”
作为最早同陈珩立下契书的元神真人,对于虚皇天之事的始末,薛敬自然不陌生。
而在蔡庆赶来之前,在听得陈珩在前往虚皇天一行时不欲大张旗鼓,薛敬本有异议,只是被蔡庆来访这才打断了话头。
“赤精陶镕万福神王,虚皇天之主……”
陈珩缓声念出这名号,一挥袖,道:
“如此巨擘,他若想谋我,随行的人纵再多上个百倍,也无济于事,且这位神王当年是在宵明大泽同我答话,派中三位祖师想必都有感应,既师尊并未阻我,应不是别有用心。”
薛敬仍有疑虑:“若是途中——”
“在附近数座地陆里都有通往岁刑地的界门,只要到得岁刑地,前往虚皇天便不算难事。”
陈珩抬眼向外望去,淡淡道:
“至于途中凶险,一来我有师门宝物可护身,二来若真有人敢在半道设伏,定是有恃无恐,你们跟去,也是平白连累自己送命。”
这时陈珩想起袁扬圣来时说起的符诏、仙府,以及仙府那两位托袁扬圣转交于他的那篇古怪法决。
他眸光幽光浮动,似暗水翻涌。
“若真有不幸,或是应在此处了。”
他心下言道。
薛敬的疑虑他早已心知,可虚皇天一行是干系到日后道途。
纵前方是刀山火海,亦难免要去闯上一遭!
此时在脑后盘算几合后,陈珩又与薛敬回到坐席,说上几桩闲话,又敲定了些细枝末节。
而在谈到玉宸门中时,陈珩忽伸手一拂,棋案上便多出一只木匣。
薛敬在陈珩示意下将那木匣揭开,见里内齐齐整整的,共是摆有四颗头颅。
当他视线落到最左那个面皮发青的头颅时,倒是有些错愕:
“朱景韩氏的韩印觉,此人是何时授首的?”
陈珩道:
“前日袁兄和许师兄两人告辞时,袁兄在临行前送来,据他言语,这是青枝特意托他转交,韩印觉应是死于卫师姐之手。”
薛敬张了张嘴,在沉默片刻后不禁感慨:
“可惜,看来陆审虽然受创,但毕竟余威仍存,观这首级,韩印觉只是肉身被坏,元灵似被陆审救走?这两人倒是好交情,朱景韩氏与少康山的盟契,比常人想得更坚呵!”
“毕竟是朱景韩氏的嫡子,韩印觉这一脉在陆审身上可下了重注,陆审哪能坐视他身死?”
陈珩神色平静:
“一介跳梁小丑罢,还搅不起什么风浪来,莫说他如今已失了肉身,便是灵肉俱全,此人也从来不是我的敌手。”
“真人意思是?”
“韩印觉不过添头罢,重头戏还是陆审这三颗脑袋,还请薛真人将此匣先行带回宵明大泽,另外……”
陈珩目光一转:
“青枝还留下一封书信,信里谈及,在我于阳壤山闭关结丹时候,嵇法闿真人曾去过一趟赤明鹿台山,将‘翕神罩’借去了三年。”
翕神罩?
赤明的那桩炼神重宝?
薛敬闻言先是一讶,既而猛一抬首,又是目露疑惑。
话到此时,他也明白了陈珩是要借陆审首级扬名宇内,扩充自家在派中人望。
毕竟在如今玉宸六位真传里,陈珩入门最晚,虽有不少长老先后来投,但声势上面到底还是稍逊一筹。
似这等造势之事,不仅是为了扬名,更是要借此招聚人手,壮大羽翼。
在陈珩门下,如孙讽、卢正甫几个长老都难主持尽善,似刘逢业、谢景这等新附之士不可轻易托付。
唯他薛敬交游最广,可谓路路通达,故而能有事半功倍之用。
不过那翕神罩?
陈珩微微一笑,道:
“师尊曾说,欲为道子,不仅需神通手段,还要收拢人心,至于翕神罩,这便是我要劳烦薛真人的第二件事了。”
薛敬闻言神情肃穆,起身应道:
“真人还请宽心,此番回宗,薛某定将此事探个分明,看来自祟郁天归来后,嵇法闿真人身上隐秘又重上了些!”
“江流天地,水中谁人能裹足不前?更何况是当年能同道子争锋之辈……我自从未轻易轻视过这位,但此事恐怕干系不小,薛真人勿要太过执着,尽力而为便是。”陈珩道。
薛敬郑重点头,两人又商讨一番后,薛敬便也退出殿外。
“虚皇天,幽冥真水。”
陈珩信步走到窗前。
他眼望头顶黑云如絮,星似渔火,眉宇间猛透出一股决然之意,犀利锋锐!
丹元大会,成败所关,便都在此一举了!
翌日。
玉宸兵马预备朝云韶界开拔,要回归胥都天,随行的还将有千数云慈窟修士,蔡庆便在其中。
而同时陈珩也起了遁界梭,悄然离开羲平地,直奔向宇外,一路不停。
……
……
数日后,岁刑地。
一处寻常的仙家坊市里,来往行人络绎如织,呼朋唤友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掩饰了面容的陈珩行走在街巷上,这岁刑地与别家不同,少有仙道修士,多是些参习神道、人道的修行者,便连坊市里叫卖的,也大抵是古迹丹青、神箓图章种种,甚为奇异。
便有陈珩观看时候,他突觉面前有异。
回身一看,只见本是热闹的坊市猛寂了下去,个个脸上神情都僵在了上一刻,看上去颇有些诡异森然。
须臾天地停景,光阴不转!
而莫说仅这一处仙家坊市,在偌大地陆内,便连最细微的一草一木都陷入静止当中。
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文宗领袖或神庙尊神亦不例外,个个如泥塑木雕般,无知无觉,动弹不能!
“陈珩,今番虽是初次相见,但细说起来,你我之间倒早有一段缘法。”
这时候,不远处一座三层酒楼上传来一道苍老声音,似从临窗处悠悠响起,在含笑示意。
分明只隔着十几丈远,但以陈珩如今目力,却看不透檐下那薄薄一层幔帐。
似那人声音虽穿过了地水火风而来,可他真身却还在古老天地之外,远隔着重重世界。
正在以日月作唇齿,万象当口舌!
“……”
陈珩下意识扣住那枚混金雷珠,雷珠也恰时传出一股早便留下的神念,叫陈珩脸色微变,若有所悟。
“唉,诸位仙友对我着实误解颇深呵!我若真想对一个小辈下手,何须如此屈尊纡贵?
今番不过是见猎心喜,特来点拨一二罢,稍后定还你们一个全须全尾。”
那苍老声音叹道:
“陈珩,你目睹此景却能气不逆并血不乱,不愧为我另眼相看者,且上前,可猜到我是谁了?”
“兜御天天尊,屯蒙洞之主。”
陈珩沉默片刻后上前一步执礼,他声音不变:
“玉宸陈珩,见过空空前辈。”